
【菊韵】丈夫的遗书(小说)
月梅一觉醒来,都深夜十一点多了。屋里的荧光灯还亮着。
她朝窗户下的电脑桌看去,电脑开着,它的主人却不在。月梅清楚地记得,电脑有半年多没开机了。最近青山也不知那根筋被驴踢了,打开了电脑,重新开始写起了小说。
青山干什么去了?是不是饿了去了厨房?他昨晚也没吃饭。想到这,月梅眉头皱了下来。
结婚二十多年来,青山很少做饭。偶而月梅回了娘家,青山宁可啃干馒头,喝白开水,也不做饭。他说:“下厨房做饭都是娘们家的事,我一个耍笔杆子的文化人,大老爷们,岂能把我有限生命浪费到刷锅燎灶上”。
月梅侧耳细听门外,并没有听到厨房有什么响动。青山也许是去厕所了吧!
月梅实在是太累了,迷迷糊糊又睡着了。昨天月梅锄了一天地,月梅活急,一亩多玉米地的草,中午也没歇晌,下午又捎了点黑就锄完了。回到家里,青山依旧坐在电脑前,敲击着键盘。青山看到月梅,还未等月梅洗完澡,就数落开了:“你干啥吃呢!成天就知道干活,干活,你没想想家还有一口人没吃饭呢?”月梅没心情搭理他,瞪了青山一眼,洗完澡穿上衣服,把青山推到一边,径直走进了里房,“咣当”一声随手把门狠狠关上。和衣躺到床上,不一会就睡着了。
到了凌晨两点,月梅又醒了。其实是饿醒的,肚子“咕咕”叫。屋里灯还亮着,电脑依然开着机,电脑椅照旧空着。月梅有点慌了,青山去了哪里?到现在还不见人影,月梅匆忙起了床,走近电脑,发现电脑桌上有一张黄色小纸片,密密麻麻写着几行毛笔楷体小字:“李月梅,你不守妇道,不做饭给我吃,还和我闹别扭。我要死给你看,到天国去了,哪里没有争吵和烦恼,自由自在的生活。”后面画了一个无头无腿小人后背。
月梅看罢,一下子头懵了,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提到了嗓子眼,完全没有了睡意。“杨青山,屁大点事你就寻死卖活,你要有个好歹让我如何两个给儿女交代。”
月梅心里涌起不祥预感。她来不及多想,披了件外套,随手把黄色小纸片对折了一下,装进口袋里,手拿电筒,打开屋门,一头扑向浓浓的夜色中。浩瀚夜空挂着一弯残月,在或浓或淡的云层里时隐时现。村外沟底小树林,传来猫头鹰悠长悚然叫声,把月梅吓得浑身的毛发都竖立起来,咚咚如打鼓般心跳几乎要蹦出来。不由顺着羊肠小路加快了脚步,大声喊着青山的名字,为自己壮胆。
想起和青山的结合,月梅心里就憋屈。月梅虽没羞花闭月之貌,却有白皙的脸庞,一双水汪汪迷人的大眼睛,披肩的长发,高挑性感的身段。他俩是经人介绍认识的,第一次见面就对个子不高,穿着一身黑色中山装,脚蹬一双平底黑布鞋,留着小平头的青山没有好印象,一口回绝了。青山便每天采摘一大把野花来到月梅工厂门口,托门卫保安送到月梅手里,风雨无阻。月梅想不到青山穿衣打扮不时髦,追女孩还是挺懂浪漫的,心里便对青山有了一丝好感,慢慢接受了青山的约会邀请。试着接触几次,月梅感觉青山蛮有情趣的人,看着月梅的脸色说话,暖语温存,小心陪着笑脸,很会讨月梅的欢心。侃侃而谈,说的兴起时,手舞足蹈。当着月梅面说他是一个有远大理想和宏伟抱负的人。高考落榜后,在家潜心苦练书法,光报纸就练了足有一卡车。练得累了,看看名著,写写文章。他将来还要写长篇小说。他可不愿庸庸碌碌过一辈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将来要成为一个有名书法家和鲁迅齐名文学巨匠。常常领着月梅到他家,看他参加县市书法比赛得奖的证书和奖杯,还拿出他写的诗歌、散文、小说作品让月梅回家欣赏。相处了一个多月,青山在月梅心中形象渐渐高大起来,崇拜之情油然而生。青山和同龄人相比,有如此远大理想抱负的,在当今可是凤毛麟角,很少见的。一辈子能嫁个这样浑身充满正能量,有文艺范,将来大有作为的有志青年作丈夫,也是挺幸福的事。
热恋三个月以后,月梅和青山就到民政局领了结婚证,商定好良辰吉日,举行了正式婚礼。
结婚前三天,月梅和青山为结婚当天穿什么礼服,闹了点不愉快。因当时是九十年代,农村办婚事,一般新娘穿一身大红,头上顶着红盖头。新郎西装革履,里穿白衬衣,打红领带。二人到商场买婚礼服,月梅为青山挑了一身淡青色西装,粽红色皮鞋。青山却不愿试穿。非要自己挑选一身黑色中山装,黑色平底布鞋。把月梅气得夺过中山装,摔到了地下。说:“要穿这身衣服,你一人结婚得了。”扭头就往商场门外走去。青山连忙追上前陪不是,说:“月梅,别生气了,你叫我穿什么我就穿什么。”
婚礼是在青山家举办的。按照当地风俗习惯,拜完天地,又拜了高堂,本该到了入洞房。主持婚礼小伙子让人端来两杯酒,非得月梅和青山喝下三杯交杯酒,才允许入洞房。月梅大大方方端起了一杯酒,青山却没有端酒杯。现场围观的男男女女在主持人挥手示意下,异口同声喊道:“苗青山,端起来,苗青山,端起来……。”
青山不为所动,说:“吃喝嫖赌,这都是那些游手好闲之徒干的营生。我乃谦谦一君子,曾立誓一辈子不屑与此等小人为伍,烟酒更是万万沾不得。你们这样跟着瞎起哄,逼我喝酒,岂不是让我一个堂堂文化人做一个没原则没底线的人?”
众人讨了没趣,便一哄而散。青山与月梅还有婚礼主持人被凉在了现场。木然呆在原地端着酒杯的月梅又羞又气,脸色一会通红,一会煞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真想把酒杯狠狠摔到地下,找个地缝钻进去。
婚宴上,月梅娘家送亲的人,光同学和朋友就坐了好几桌。再看青山,除了至亲乡邻,没一个同学朋友到场。洞房花烛夜,两人躺床上闲聊,月梅问青山原因,青山答道:“我初中高中时的同学,有在政府干公务员的,有做生意发大财的,城里都有豪宅名车,吃得头肥肠满。每年老同学聚会,不是先互相叙一下同学情宜,一见面就直接问对方哪里高就发财呀?一年收入多少钱呀?个个铜臭味十足,俗不可耐,这样的老同学,不要也罢。再有就是在家种地修理地球的,他们个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我一个著书立专文化人,能和他们有多少共同语言?”
结婚以后,月梅继续在乡镇企业上班。青山呆在家里,闲时一个多月没事可做,吃吃睡睡,看看电视剧。月梅劝青山说,你不是立志将来要当书法家和知名作家吗?正好趁这空闲时间,练练书法,开始写你的长篇小说。青山说:“你看我这书法楷体草体行体都练到炉火纯青地步了,再练也不会提高多少,写小说那是以后的事情了。我要利用这难得时间休养生息,养精蓄锐,等快到过春节时大显身手。”因在当地小有名气,都称青山是“当代王羲之”。一开始人们这样称呼他,心中暗暗窃喜,有股热流往上涌,脑袋瓜晕呼呼的。两手交叉握在后背,脸往上仰着,弓着腰,走起路飘飘然似醉鬼。青山心里些许有点不服,要是王羲之活到现在,两人比起书法来,不一定谁高谁低呢!可嘴里免不了说出几句客气话:“哪里,哪里,我等如此小辈怎敢和书圣王羲之类比呢?”随着以后这样称呼他的人越来越多,也就不在言语默认了。四乡八邻,每年过春节慕名请他写春联的络绎不绝。青山便拿出县市书法比赛获奖证书和奖杯让来人看。那时节,没有白用人的,青山写完春联该走时,主家都会拿出猪肉羊肉小米鸡蛋花生之类的年货,让他捎带着回家。平日有办白红喜事,请他写个挽联喜联的,给他封个十元二十元方不等,也能贴个家用。后来找他写对联的人多了,青山嫌人家封的方少,就当着人家面,说写一个毛笔字三毛钱,要不另请高明。当时过年春联集上是有卖的,可喜联挽联有钱也卖不到。来人无奈,要价再高也得用青山。那有办红白事不贴对联的,岂不让人笑掉大牙,背后说你连个写对联的人也请不起,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过了几年,邻村有个退休老干部,回原籍颐养天年。工作之余,做为爱好,也坚持练了几年书法。毛笔字写的虽比不上青山写的老练,苍劲有力,奔放大气。倒也看着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有人找他写喜联挽联的,封方多少随主家心意。慢慢的,请他写对联的人多了。青山这边仍然坚持写一个毛笔字少一个铜板都不行,上门找他写对联越来越少。有好心人劝他,赶紧落价吧!以后谁还在用你写对联?青山抿嘴微微一笑,脸上现出不屑鄙夷的神情:“哼!书法大家和小学生写的毛笔字能相提并论吗?”
至此以后,找他写对联的人就寥寥无几了。月梅又生了二胎,工厂里早就辞了职,做起了全职太太。
青山闲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书法也懒得练了。笔墨纸砚也束之高阁,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月梅看不下去了,催着他练,要不写你的长篇小说。青山头晃得像拨郎鼓:“没人找我写对联了,没有了方钱,还练个球用。我现在心情不好,长篇小说写不下去。”
月梅说:“你总得想办法赚些钱回来养家呀!”
“我说,月梅,你现在怎么也满脑子铜臭味,整天想着钱钱钱,俗不俗呀!”
“咱闺女喂奶粉钱就没有了,你说怎么办?”
“你就不会去你娘家借点钱先花着。”
“俺娘家我是张不开口了,咱闺女送米面借我爸妈的钱还没还呢!要借你去借。”
“我去借,你这不是打我脸吗?我一个文化人,你让我如何拉下脸屈尊问岳父母借钱?”
青山没法,只得硬头皮出门去找工作。无奈青山无社交能力,出门四面黑,想找过去老同学托关系找个好工作,又怕老同学瞧不起,混到如此穷困潦倒的地步。出去了三天,一份工作也没找着。
月梅只好让青山在家带孩子,她出去托朋友为青山找工作。起初找了一份建筑队打小工的工作,工资也不低。青山连连摆手说:“你看我这廋巴巴体格,一风就刮跑了,手无缚鸡之力。建筑队是体力活,每天早出晚归,累死累活的,我不干,我不干。”月梅又到她工作过的乡镇企业,找到厂长。厂长说月梅来的不是时候,员工已满。月梅仗着是老工人,坐在办公室赖着不走,软磨硬泡,厂长才答应为青山安排了一份工作。青山没干够两天就打道回府了。说是计件工资,还得天天加班,一个月下来才挣二三百元钱,钱太少,不划算。月梅气得脸都青了,和青山大吵了一架,抱着孩子回了娘家。月梅爸妈问明了原委,都劝女儿赶紧回去,嫁出去女儿,泼出去的水,两口不能一生气就回娘家。找工作的事他们想办法。没过几天,月梅爸为青山找了一份打字员的工作,坐办公室,每天面对着电脑敲击键盘。工资虽不高,却风刮雨淋不着,朝五晚九的,倒很适合青山去干。青山一听就连连点头,欢喜的不得了。
第二天凌晨,月梅早早起了床,做好饭菜。月梅趁青山起床漱洗吃饭工夫,为青山一样样整理出门要带的生活用品。
青山每次出门,在穿衣镜前穿上他黑色的中山装,左扭右转,一会拽拽衣袖,一会按按微微翘起的勃领,细细打量,捯饬好长时间才算满意。然后,慢悠悠拿起梳子,在头发上喷些摩丝,开始一遍遍梳理他的寸发。一两个小时过去了,青山还没打扮好。早就打好行李的月梅在外边急得直跺脚,进屋催促好几遍也不动,月梅看文的不行,便索性来武的,双手贴着青山的后腰用力往外推。青山使劲往前弓着身子,扭头看着穿衣镜自己:“你慌什么?推推搡搡成何体统。你看又把我衣服弄出许多皱纹来,出得门去,岂不遭外人嘲笑?我一文化人的脸面何在?”回得头来,拽拽这,拽拽那,左扭右转,细细打量好大一会,又把立起的寸发梳理一遍。从梳妆台抽屉里拿一幅眼镜戴上。慢条斯理跺着方步走了出来。月梅以前挺疑惑的,曾质问过青山,你眼睛不近视也不花,出门老戴一幅眼镜干什么?青山撇撇嘴,眼往上一翻:“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你没看电视上有学问人都是寸发中山装戴着眼镜吗?”月梅听罢,嘴上不愿和青山争辩,心里老大不服气,电视上高学历人多了,也没见个个穿中山装留寸发戴眼镜。
谢天谢地,总算把青山的工作安排停当。月梅把青山送到镇上,回到家里,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青山一年工作下来,工资虽不算多,却没有吸烟喝酒的坏毛病,除了生活必须品,青山花钱还是很俭省的。月梅在家种地照看两个孩子,青山拿回来工资算计着花,虽没多少结余,小日子也能过得去。
这样过了十多年,突然一天上午,青山背着行李回来了。对月梅说他辞职了,回家来专心写长篇小说,完成他文学家的梦想。长篇小说名字都想好了,叫《城市三部曲》。分上中下三部,一百万字,三年完稿。月梅说你这是发那门子神经,辞职也不给她商量一下。你想写小说可以工作之余写呀!养家写作两不误。青山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你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我一个干大事的老爷们,辞职不辞职干吗和你一个妇道人家商量。挤工作之余时间写小说,那太慢了,要写到何年何月?一百万字呢!月梅生气说这日子没法过了,你不工作我就回娘家,不和你过了。青山火了,说自古以来都是夫唱妇随,你没听书上说,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站着一个默默付出的女人吗?现在两个孩子都大了,一个上初中,一个上高中,你在家闲着没事就不会出去找个活干,就是去县城做个保姆,一月也挣几百块钱,养家糊口,支持我写小说。再这说,我都出外工作养家十多年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轮也该轮到你了。青山连珠炮似一顿抢白,把月梅噎得一时语塞,脸憋得通红,好长一会才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