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黄昏里，奶奶背靠着斑驳的老墙，一直静静地坐着，像初冬里一株孤单的菊花；阳光落在奶奶银色的发梢上、皱纹里和那粗缯大布的衣襟上。奶奶依旧木讷着眼神，守望着门前那片种了一辈子的庄稼地，和那条通往家门口的路，张着干瘪的嘴，慈祥地笑着。奶奶老成了一帧容颜暮年的照片，定格在了我记忆的相册里……
　　 如果奶奶的时光可以延续，曲指算来，今年农历二月二奶奶就一百岁了。三姑和四姑怎能忘记生养的母亲呢。想当年，她们来到尘世的那一刻，是母亲最痛苦最艰熬的一刻。如今，尽管母亲已不在了，但依然活在她们的心里。于是，她们决定把这一天当成母亲仍然在世一样，欲回娘家为奶奶过一次百寿纪念生日。电话的那头是四姑，电话的这头是我，我听着，点着头说：“好！行！我也想奶奶了！”
　　 我站在时光回溯的路口，呼呼的风撩起了往昔的思绪……
　　 奶奶一生走了八十八个春秋。其实，在我的记忆里奶奶是不爱笑的人，因为在她那缺衣少食谋求生存的年代，在不断经受打击中又怎能笑得出来呢？不用愁眉苦脸就算日子过得不错的了。
　　 曾听说，奶奶十六岁那年因家窘境来到爷爷家了。毋容置疑，一个十六岁花季的少女是水灵灵的，含情的双眸比河水还要明亮，即便是不笑也如盛开的牡丹花般漂亮。
　　 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没有嫁妆，没有像样的嫁衣，更没有办洒席，只有一对红蜡烛、一双红筷子、两个盛了圆子的碗、一张床，就和爷爷走在一起了。从小就为生活担忧的奶奶没有过多的企图，只是房子不在乎破旧，能住就行；日子不在乎贫瘠，填饱就行。
　　 那一天入洞房时，年轻芳华的奶奶笑了，笑出了汪汪的两行泪水，开心的是以后的日子再苦，好在有一个人依靠了，再大的磨难有两个肩膀一起担当了。
　　 在那个艰苦的岁月里，我不知道，奶奶生养了六个子女的日子是怎样度过的。也许正是由于生活中的风风雨雨汇集在奶奶的心中，才涌动着一股强大的暗流。无论日子多么艰难，无论自己吃糠咽菜也要把六个骨肉养大！这就是奶奶在心里向命运宣战的一句檄文。光阴似水，从奶奶的手指间流过，从脚下淌过，坚韧的奶奶和爷爷一路含辛茹苦地拉扯着六个子女。
　　 时光如平静的河水流淌着。然而，没有波浪的河水不算是河流，没有波折的一生算不上是人生。
　　 那年，那天，奶奶正在田里劳作，突然听到爷爷大喊了一声：“不好了！家声的右眼被小孩玩具弓箭射伤了，快回去看看！”回家一看，我父亲的眼睛正流着血，嚎啕大哭着，奶奶二话没说赶紧抱起我父亲去就医。邻居家的小孩己知闯了大祸躲起来了，爷爷就跟其家长交涉。经商量，邻居只赔了一担米，算是给我父亲的治疗费。一担米根本不够用，而家里人多开支又大，实在拿不出钱继续治疗。后来，渐渐的右眼球已坏死，永远失去了光明。每当奶奶看到父亲凹陷的那只眼窝，就汩汩地流眼泪，自责没有看管好孩子，后悔没有挽救好那一只眼晴，父亲终身的遗憾，是奶奶心中永远磨不掉的一道伤痕……
　　 日子一天天地过，孩子一日日长大成人，不知不觉中，奶奶的大儿子家林到了谈婚的年龄。经人介绍，英俊的大伯相中了一位姑娘。一段时间的相处，两人便有情有意了。也许是对方父母强力阻挠的原因，无奈，两人被迫中断了来往，这对大伯是个很大的打击。爱情是神奇的，就如同小孩断奶一样，不是说断就能断得了的。据说，大伯为爱而痴情，整日茶不思饭不想，精神萎靡不振，始终走不出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圈。爷爷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有时候实在没法子就揍他一顿，想敲醒他那不现实的梦。可是，大伯就是一根不开窍的筋，渐渐地不爱说话了，总是沉默寡言。奶奶看了有些不正常，怕大伯想不开做出傻事，暗地里留神监视着，怎奈地里有做不完的农活，不可能整天形影不离。
　　 有一天，当大伯听说那个一直痴恋的姑娘谈给人家了，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也不相信爱恋的人竟然这样绝情。想想，既然是没了爱，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大伯趁家人出去干活时，纵然跳下了屋后的河里以身殉情，奶奶抱着家林哭得死去活来，“家林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妈，妈不能没有你呀！”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滴湿了地上一片泥土。哭累了，泪流干了，还紧紧地拉着儿子的手……
　　 送走了家林，奶奶躺在床上三天三夜，家林的一举一动始终在眼前挥之不去。“不行，我不能就这样倒下去，为了孩子和一家人，必须要重新站起来，好好地活下去！”奶奶喃喃地自语着。自此，她把思念装在心里，把泪水埋在土地里……
　　 奶奶的二女儿桂英聪慧伶俐、眉清目秀，己长成窈窕淑女了。由于日子的清苦营养不良，导致了身体极度虚弱。但是，女儿大了，总不能一辈子跟着父母过日子，应该有个属于自己的家。经媒婆引荐，与一位憨厚朴实的李姓小伙子相识了，李郎被二姑的闭月羞花的美貌所倾倒，被二姑的一颗善良的心所吸引。在一个满月的晚上，李郎当着奶奶的面许下诤诤诺言：“我会一辈子对桂英好的，放心吧！”
　　 婚后没多久，二姑清秀的脸颊有点浮肿了。有一次，二姑回娘家，奶奶一看就问道：“桂英呀！你的脸怎么浮肿，嘴唇也泛紫了，哪里不舒服？”二姑说：“最近就是心跳加快，有点难受。”奶奶带着二姑寻医，才知道二姑得了心脏病，医生叮嘱奶奶这种病是不能结婚的，更不能生儿育女，随时有生命的危险。二姑回去把病情告诉了姑父，劝道：“李朗，我不想影响你一生，我们还是分开吧！”李朗深情地说：“孩子可以不要，我一定要有你，我带你去看病！”可是，二姑最终没能躲过病魔的侵袭，红颜薄命的她永远地停止了心跳……
　　 这对奶奶来说又是一次精神上的打击，泪如泉涌的奶奶顿足捶胸地问苍天：“老天爷为什么对我不公平？命运为什么老是折磨我？”哭过了对着沉睡的二姑说：“走吧，妈带你回家去。”李郎尊重奶奶的心愿，同意将二姑安葬在了家林的旁边，她要天天看到自己的儿女。后来奶奶常常想他们时，就走到他们长眠的地方哭一阵子……
　　 风也过雨也过的奶奶没有被命运击垮，坚信风雨过后是晴天。日子平稳地过着，大姑兰英、三姑家英还有我父亲相继结婚成家了，而我的降生，给苦命的奶奶带来了极大的慰藉。
　　 奶奶一生最值得自豪的一件事，就是省吃俭用把四姑家华培养出来了。命运不仅把奶奶磨砺成钢，也教会了奶奶一个道理，唯有知识才是走出贫穷的捷径。于是，她暗下决心，一定要让四姑上学。聪明的四姑似乎懂得奶奶的良苦用心，勤勤恳恳地学习，一直上到了高中。学校在离家有五里多路程的镇上，常在田间奔波的奶奶早就炼成了一双好腿脚，经常风里来雨里去步行到学校，就是为了送一只黄烧饼、一只金刚脐子、一根油条……
　　 四姑毕业后，成了当时四邻八乡稀有的一名女高才生。乡亲们纷纷议论，谁娶了家华就会给谁家带来好运。四姑结婚成家没几年，恰逢劲吹改革开放的春风。四姑从农田第一个走进工厂，在学校学到的知识有了用武之地。在工厂里又是技术员，又当销售经理。当才智和勤奋相结合时，产生的一定是财富。四姑家第一个在乡村盖起了楼房，后来又在城买了商品房、小轿车，名声传开了，奶奶也自然跟着风光了起来，常常翘首望着门前的那条路，盼着四姑回来的身影……
　　 当奶奶含泪送别一生朝夕相伴的爷爷时，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嘴里的牙掉光了，脸上布满了菊花般的皱纹。
　　 岁月无情地窃取了奶奶的健康。那一天，是镇上一年一度的庙会，八十三岁的老奶奶和往年一样照例精神抖擞地徒步去逛庙会。可是，散集时奶奶的头脑突然糊涂了，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天黑了，一家人很着急，我就骑自行车往集镇方向去寻找，幸运的是我们还没回到家，奶奶就被一个好心人送回来了。我问奶奶：“怎么就忘记了回家的路啦？”奶奶笑了，忘我地笑，多少年没见过奶奶如此开心地笑了。
　　 也许是曾经受到过多的神经刺激，导致老年失忆症的奶奶脑筋一年不如一年，耳朵又失灵了，见到人也不说话，除了笑还是笑。
　　 一生饱尝了苦难的滋味、阅遍了尘世沧桑的奶奶，寿终正寝的那一天，她微笑着走进了地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