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淡雅晓荷 >> 短篇 >> 情感小说 >> 【晓荷·四季的故事】那年月(小说)

编辑推荐 【晓荷·四季的故事】那年月(小说)


作者:萍州老将 布衣,160.0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441发表时间:2018-03-18 13:59:40
摘要:贫穷,正直,愚昧……那年月


   开春了,十八亩大丘会集了井塘大队(生产大队)第六生产(小)队几乎所有的正式劳力(有力气能正常干活的成年男人),他们有的除草,有的犁田,有的往田硬扶泥巴。队上仅有的六条耕牛也全被驱赶到这里,即使是刚下崽不久的母牛。
   十八亩大丘一共十八亩,是全六队最大的一丘田,也是井塘大队最大的一丘田,几乎占了全队农田面积的三分之一,在全大队宽阔的田垅里格外醒目。冬天,社员们把田里的水放干,种上草籽,绿油油的一片,是严酷季节难得的亮丽风景。草籽成熟后,将水放进田里浸泡后,再将泥犁翻,草籽埋在泥下,捂个十天半月,便成为春种的肥料。
   在繁忙的春耕队伍里,四叔算得上显眼的一个。他赶的是队上最壮实的公牛,犁得也最快。作为队里最强壮的正式劳力之一,四叔身材高大,酒量惊人,喝四五斤红薯酒没一点问题,队里再重再累的活他都能干。四叔也是兄弟中最能干的一个,读过两年私塾,队里出黑板报写标语布置宣传栏什么的,非四叔莫属。
   突然,四叔感到天旋地转,来不及停下活便仰面倒在田里。大家立即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只见四叔两眼紧闭,脸色铁青,嘴唇发紫,额上冷汗豆粒般大颗,口里不断向外鼓泡沫。
   “玉兴,你怎么了?”生产队长兰生扒开人群,捧着四叔的头,掐他的人中,没有反应。大家七手八脚把五叔抬到田角宽一点的田硬上。兰生叫人找来几块碎瓷片,在四叔的脚趾放血,血放了好一会,四叔仍然昏迷不醒。
   兰生赶紧叫人从家中寻来竹躺椅,又找来两根粗而大的长竹篙,几个人用绳索将竹椅绑定,然后在椅上铺一条破旧的毛毯,让四叔躺在上面,再盖上打满补丁的被褥。
   兰生叫上庚生,抬着四叔在凸凹不平的田硬上,摇摇晃晃地快步向卫生院走去。大家唏嘘了一阵,继续没有干完的农活。
   乡卫生院离得不远,很快便到。这是一排老得掉牙的砖瓦房,唯一高档的设置就是装了天花板,地面是水泥地面,走在上面平坦舒适,有时还会发出“咚咚”的脆响,象悦耳的音乐伴奏声。卫生院没有齐全的医疗器械,只有四五个医生,且都是只经过短期培训就上岗的“土医生”,没有护士,忙乱了好一阵,也检查不出四叔的病情。医生只好给四叔打了两针,叫兰生他们赶快送往区医院。又在四叔的头上弄一块药用沙布遮挡太阳,留鼻孔露出外面。
   区医院相距十来里,是区公所管辖的一所医院,区公所下面有八个公社,共四万多人,因此,区医院聚集的资源相对较多,还有小型的住院部,是全区最好的医院。
   兰生顾不得天热流汗,庚生是后生,费点脚力不过家常便饭。两人一路小跑,心急如焚地赶往区医院。
   到区医院不久,四婶也闻讯匆匆赶来,兰生简单地交代了几句,想到下午还要安排出工,便与庚生离开了。
   多生家地势较高,大门口两边都有几级小石阶,石阶下有两条直行大道在这里交叉,全部清一色的大理石铺就,路两旁排列一座座古色古香的砖木瓦房,屋内堂屋,天井,照墙,厢房……应有尽有。房屋虽大,通常都是三五户合住,格外拥挤。路口转角处,还有一个正方形小石坪。先辈们眼光长远,又不知哪来的力气,将一个个大石头从山上搬弄到村里,修路架桥,铸就了数百年村史。
   每到晚上,六队的社员(生产队的成员)会全部集中到这里,为白天的劳动记工分。工分有包工,点工之分,点工是固定的,评分标准因人而已,正式劳力最高,一天十分,都是男性。半式劳力比正式劳力一天少两到三分,大多是女性,有的男性因体力或体质等原因,工分介于正式劳力与半式劳力之间。也有跟半式劳力一样多甚至更少的,一般是残疾人或未成年人。包工则不分男女,先根据工作量大小定好总工分,然后安排一人或几人去做,也有大家推荐或自高奋勇去做的。包工分值高,社员们都抢着做,有时争得面红耳赤,最后由生产队长定夺。队长若有私心,就会安排与自己关系好的人去做。到年终,生产队会统算出每个劳力的总工分以及各家各户的总工分,然后按各家各户占全队总工分的比例分配财物。人多劳力少的家庭挣的工分也少,便成了当时很有名的“超支户”,也是生产队的弱势群体。
   记分员是大家年初推选的,记分必须公开公平。每晚登记工分,记分员先把“工分登记薄”拿出来,登记薄上事先列出全队所有劳力名单,制成表格。记分员必须把所有劳力的名字逐一大声叫出来,说出白天应得的工分,然后登记,社员可以当场查看。
   “杨玉兴!”记分员喊道,“今天记多少?”
   全场响起了唏唏嗦嗦的议论声,有说给五分的,有说给十分的,也有说给两分半的,大家不知道该给多少,因为这样的事情从来未发生过。
   “按劳动(量)算,玉兴哥今(天)上午只做了一半,应该给两分半。但是他是在田里昏(倒)的,是为集体的事昏(倒)的,该给十分。”兰生大声而激动地表态说。
   大家认为合理,不再议论。记分员给四叔记了十分。
   “那你和庚生怎么算呢?”有人提出来。
   “庚生记五分,我记两分半。因为我们下午出了工(做了事),另外记了工分的。”
   “你怎么少记些?”又有人问。
   “当时急,没讲清。庚生是我安排的,应该给工分,我是帮忙,没人安排我。做了一半事,就得一半分。”兰生觉得,自己送四叔纯粹是帮忙,不该记工分。
   虽有人提议给兰生五分,兰生坚决不要,大家再没有说什么。
   井塘大队祖先自明朝永乐年间从江西迁来,已有约600年历史。演绎到今天,除去迁出的四十八个村之外,仍有八个生产队,近一千人。六队共三十二户一百二十八人,人均农田只有0.6亩,典型的人多田少,粮食产量也不高,全队人日子过得紧巴巴。
   生产队长一般由大家口头选出,但必须经得大队同意,有时由大队直接指名担任。兰生就是由大队指名产生的。兰生是党员,没进过学堂,也不识字。时值壮年,有力气,粗活累活都能干,也不讲价钱,于是得到大队的认可。
   六队靠近马兰山脚,离马兰井最近。井塘大队大大小小十余口井,马兰井是最好的一口。井水从巨大的岩石下流出,形成水潭。井底长满水草,各种小鱼小虾游弋其间,怡然自乐。井水冬暖夏凉,清甜爽口。特别是夏天,人们劳作完回家,喝上一口刚挑回家的井水,沁入心牌,神清气爽,疲劳顿时减少大半。因此,全大队的人都爱喝马兰水。
   马兰井边有棵楠木,树围足够两个成年人合抱。树干笔直,有十多米高,枝繁叶茂,树顶象一个巨型伞盖,把马兰井蔽荫得严严实实。几根古藤沿岩石攀爬,盘根错节,与楠木树枝犬牙交错,枝叶交织成一道巨大的屏障,横亘在井上的岩石前。
   楠木是我祖辈的祖辈种的,所以“四固定”时大队将所有权划归我们六队。虽不知种树的具体年分,但估计也有四五百年历史了,迁出的四十八个村,村村都知道发源地井塘有一棵古楠木,树下有一口马兰井。传说我祖辈的祖辈家境清贫,人丁也不兴旺,在井边种了这棵楠木后,家运逆转,中道发达,成了远近闻名的富户,后代还出过一个进士。
   中午收工后,兰生跟几个社员没有回家,径直来到井边喝水,顺便在树下乘凉。这里是天然的避暑之地,坐在井边的树荫下,抽支烟,拉拉家常,驱赶酷暑带来的燥热,是再舒心不过的事了。
   四叔逝世的噩耗就是此时传回的。
   “玉兴哥老了!”庚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井边,把这一不幸的消息告诉了兰生。
   兰生一听急了,小跑回家。四婶也在兰生家找他,泪眼红红的,肿得像核桃一样。兰生赶紧召集全体社员开会。
   会议是在多生家门前的石坪召开的。社员们陆陆续续到来,散落在路旁的屋影下,大家的心都很沉重。先到的小声议论着:“听说得的脑什么血?脑壳里全是血。”
   “脑充(溢)血!”知道的补充道。
   “抢救了两天两夜,一直昏(迷)着,没醒过来。”
   “造孽!(可怜)”
   “区医院治不了,要求转到县医院,要好多钱!”
   “哪有钱啊,造孽!”
   ……
   “玉兴哥虽说是病死的,但他是在田里昏(倒)的,大家说啷们(怎么)办?”等人一到齐,兰生便开了口。兰生内心很愧疚,胸口总感到有什么梗着似的。
   大家一阵沉默,男人们嘴上叼支卷烟,低头闷闷地抽。女人们平时唧唧喳喳说过没完,此时也没了声音。
   良久,多生丢掉烟头,抬头对大家说:“我看队里该给他幅棺材。”
   是啊,四叔还不到五十岁,根本没为自己准备棺材。
   大家怔了怔。会计将右脚的旧布鞋脱掉,往旁边的墙角猛敲,鞋尖有两个小洞,大概是被脚趾戳穿的,鞋底粘着一大团半干的泥巴。然后他有些无奈地说:“话是在理,可现在青黄不接,队里的钱早买了种子,没钱啊!”
   “也是。一幅棺材要七八十元。”多生叹口气。
   “干脆把楠木砍了,反正长在那也没多大用。”庚生站起来说。庚生二十多岁,小学没读完便慢慢跟着务农了,一直到成为正式劳力。他干活积极,也很听队长的话。
   井塘历史悠久,祖辈留下了很多山,山上有很多参天大树,五八年大炼钢铁时砍掉大半。如今全国上下都在“农业学大寨”,井塘大队也不例外。公社书记在大队蹲点,喊出要把“山山岭岭变成茶叶山”的口号,决心掀起一个“学大寨”的高潮。大家把剩下的古树大树全部砍光,到处开荒,种上茶叶(树)。(多年后,这些茶叶因土壤原因,品质差,产量低全被拔掉,这是后话)。大家烧水做饭用的木柴,也得到十多里外的深山去砍。
   “我不同意!祖上留下的东西不能坏掉!”父亲突然大声嚷道,把大家惊了一跳。
   父亲常年在外搞“付业”(做手艺),年底将在外劳动所得交给队里,队里先定任务,然后根据交钱多少,参照其它社员记工分。接到四叔病重的电报,父亲放下手中的活计,步行两百多里深夜赶回家,见了四叔最后一面。
   由于每年捞的钱不多,父亲总达不到队里定的任务。加上兄弟姐妹人数众多,且除了大姐外,都未成年,我家是典型的“超支户”,“超支户”说话在队里最没有分量。
   庚生睥睨了我父亲一眼,冷冷地说:“你不同意,钱从哪来?”
   父亲也很激动:“钱不够队里可以向大家借啊!再穷也得讲点志气啊!”父亲在外闯荡江湖,见过一些世面,总觉得楠木数百年来能留下来,总有它留下的道理。
   “就你讲志气,志气值个卵钱!”兰生把眼横向我父亲。对父亲这样的“超支户”,他一点好感也没有。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虽有少数人赞成父亲的观点,但就是没人站出来借钱给队里附和我父亲。会场顿时乱成一锅糑。
   “再说,就是个人借不出钱,也可以向(条件)好点的生产队,向大队借啊!”父亲很气愤,极力提高调门,想说服大家,但声音被吵嚷声淹没了。四叔过世,父亲很悲伤,但父亲认死理,楠木不能砍。
   “别吵了!”兰生大声喊道。会场一下子静了下来。父亲的话他听清楚了,他严厉地对父亲说:“你说得轻巧,借了不要还啊?”他觉得父亲讲的是蛮理,队上一个劳力一年到头分不到二十块钱,八十元可是四个劳力一年的收入。楠木长在那也是白长,自打小时开始,就没见它产生过什么价值。
   会议再没有开下去的必要了,父亲没有新的理由,即使有也引不起大家的共鸣。兰生宣布砍掉楠木。兰生的表态就是政策,而政策是必须执行的。除了父亲,再没有人反对。
   砍树的时候,父亲远远的站着。兰生带着庚生他们几个后生,刨开楠木的庞大根系,用斧头在根部猛劈,地面顿时被震开巨大的裂缝,树枝和藤蔓被震得“沙沙”作响,岩上的沙石滚落而下,堆满马兰井,井周围到处溅满木屑,井水一片浑浊……当楠木倒下的瞬间,马兰井冒出发黄的浑水,井水变小。
   父亲绝望了,又想到四叔这么早就离开人世,眼泪直刷刷地往下流。
   马兰井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天很沉,四叔静静地躺在古楠木做的棺材里,永远离开了那个年代,以及朝夕相处的人们。
  
   后记: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之际,故乡在当地政府的支持下,大力推进“文化古村”建设,专家们在考察古迹时发现,当年马兰井边那棵古楠木竟是价值连城的金丝楠。马兰水富含锂,锌,硒等多种矿物质,而砍伐古楠木导致马兰井地质松动,井水改道,出水量变小——我的遥远的井塘村!
  

共 4786 字 1 页 首页1
转到
【编者按】小说开篇叙述了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一个硬实的农家汉在生产队干农活时突然倒下了,他叫四叔。随着故事的起因发展,读者逐渐了解了那个年月的时代背景,随着故事的发展,四叔医治无效而亡,为了安葬四叔,砍了马兰井边的那棵合欢树……小说情节饱满,意味深长,令人揣摩回味,痛彻心房。作者人物塑造活灵活现,反映出当年社会现状,引人共鸣。佳作力荐,感谢赐稿。【编辑:军杰】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军杰        2018-03-18 14:01:06
  故事引入胜,发人深思!
春花美艳终将谢,逝去年华不再回。 惟愿今生多努力,惜时莫让寸光阴。 军杰/2016
2 楼        文友:军杰        2018-03-18 14:02:01
  感谢赐稿,祝创作愉快!
春花美艳终将谢,逝去年华不再回。 惟愿今生多努力,惜时莫让寸光阴。 军杰/2016
共 2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