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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看点·春韵】相逢犹得故人怜(散文)


作者:快乐一轻舟 进士,6512.7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207发表时间:2018-03-18 16:06:00
摘要:在那个时代,他们这样的人,似乎天生就是要受苦受难的人。因而,他们都有深重的自卑心理。唯愿那个时代千万不再重来,他们的命运千万不再重现!

“存银,是存银吗?”
   早晨,散完步,和妻子一起在一个小地摊吃早餐。正坐在小条桌旁吃着油条喝着胡辣汤,无意间,一抬头,看见一个人,模模糊糊,像我小学时候的一个老同学,莫不是王存银(为了避嫌,设为假名)?我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再仔细瞅瞅,方脸膛,浓眉,长长的眼睫毛,因为眼睫毛长,眼就显得细小,再看身架,觉得更像。是他!
   我和他大概有将近二十年没见过了,最近一次见面,大概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已经记不清因为什么事情,也许是因为孩子上学的事儿吧,他找到我家里。从那以后,再无相见。今日相见,心里格外亲切,便憋不住喊起来,也顾不得在场的其他人是不是因为我的大声喊叫而反感了。
   “哦……哦……哦!”他本来站在胡辣汤筒前,听到我的喊声,一连串地“哦哦”着,循声向我探望。
   听他的一连串“哦哦”声,就知道他还在懵懂犹豫之中,我就站起来,向他走过去,走得近了,他才惊讶地直呼出了我的名字,“哎呀,是俊明啊!”
   接着又说,“哎呀,真是老啦,老眼昏花,瞅这么大会儿,才瞅出来是你!”
   真是“故人相见多衰老”,他不但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而且眼睛迷糊,像蒙着一层云翳,也像受了重度污染的陈年池塘。说话的语音也是李商隐“秋阴不散霜飞晚”的味道,一腔一调都浸满了苍老悲凉。
   拉着呱儿的同时,他的胡辣汤和油条也已齐备,就端过来,坐在我旁边,一边吃,一边继续叙旧。
   我问他:“还写字吗?前一两年,我在县里举办的书画展上看见过你的作品,挺好的!”
   他展出的作品是花鸟字,有些抽象的花鸟虫鱼图案构成汉字字体,且颜色鲜艳活泼,既有画的生动形象,又有汉字的基本构架,书画一体,巧妙融合,极有特色。
   其实,在上小学的时候,王存银就会这一手,他曾在教室里写过花鸟字,拿一个扁平排笔,蘸上些深浅不同的国画颜色,在纸上横竖挑抹,挥动开来,不一会儿,就写出一些生动活泼颜色艳丽的花鸟字来。
   他虽然比我大两三岁,个子大些,但毕竟是小学四五年级的学生,大了去,也就是十三四岁的年龄,竟然有这等本事!我当时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班里其他同学也都是以敬慕的眼光仰视他。
   前几年,我曾忝列县书法协会的理事,间接了解到,他是县书法协会的会员,还给老年大学的书法爱好者讲过课。
   “还写,不写咋弄?就靠这手艺弄俩钱儿花花!”他说着,还微微摇着头,一副极无奈的样子。
   “你咋跑这儿来吃饭了?”
   他家在县城东北近郊的一个小村庄,这里是县城南部,相距大概有十里地左右。
   “我给城南区办事处写了一些宣传标语,大概有两千多块钱的工本钱,一会儿去打个条领钱。”城南区办事处就在这附近几十米远。
   接着,他便问我现在干什么,有多少工资收入,并慨叹:“当年,咱俩在班里学习最好,我是班长,你是学习委员。咱们一个班里,就你后来考上了大学,你现在优哉游哉,吃穿不愁。哪像我,都六十一了,还在忙活着挣点小钱!”
   话语里,颇有些酸楚的味道。他又接着说:“你不知道,当年我的班长当得好好的,文化革命开始了,有一天,咱们的班主任吉老师告诉我,有人说你家里是富农,你不能当班长了,我的班长就被撸了。”
   “你后来怎么就不上学了呢?”
   “唉!我要不说,你大概到现在都不知道,有一天晚上,我和同村伙伴去人民会场看京剧样板戏演出,因为没票,想硬闯进去,被门岗拦住,纠缠起来,抬了几句杠,动了几下手,后来我跑了,抓住另外两个伙伴。那两个伙伴供出了我,说我家是富农,公安就把我当成了重点。第二天,几个公安找到家里,把我抓走,罪名是黑五类的后代仇视党和人民,仇视社会主义,反对文化大革命,扰乱社会治安!一下子就在里面关了一年多。”
   他不说我还就真不知道。真没想到,他竟然有如此坎坷的经历!当年只知道他小学五年级就不上学了,不知道个中原因,哪里想到会有如此惨烈的苦难?
   一连串的叹息之后,他又说:“出来之后,便跑到河西(黄河西岸),走街串巷,卖花鸟字,挣个小钱儿,勉强没饿死!到复课闹革命的时候,在我们庄上教小学的王老师又动员我去上学,我伤透了心,哪里还有上学的心?”
   他越说越动情,昏花的老眼竟然有些湿润。
   他的穿着有些寒酸,外穿一件旧中山装外套,鼓鼓囊囊,露出里面的绿军棉衣边,一双布鞋,沾满了泥土。纯粹一副贫穷老农民的打扮。
   当年他才气横溢,小小年纪,就能写出那么好的花鸟字,而且,到现在,一个农民,在我县书法界,也小有名气,还能登上县老年大学的讲台去讲书法课,在书法上,一定有比较深的造诣。但就是一个富农成分,决定了他一生穷困多舛潦倒不堪的轨迹。
   我不免心里有些凄然。真应了陈师道的两句诗:“范叔一寒今若此,相逢犹得故人怜。”
   我吃完了饭,他还没吃完。付钱时,便自然也替他付了饭钱——其实也就是区区四块钱。他竟然五次三番地阻拦,非自己付不可。而且,告诉我:“以前,在西门里吃早餐,老同学同喜两次替我付了饭钱,吓得我再也不敢去那里吃饭了。”
   听他如此说,我好像触摸到他心灵深处的自卑和敏感。于是一边强装笑颜,哈哈笑着作别,一边加快脚步离开,再也不敢回头去看他。
   回家的路上,我又想起两个人。
   一个是我的一个表哥。
   他家里是地主成分,也是小学没毕业,学了一手画人物像的本领。其实就是比照着一两寸大的旧照片用碳素笔先勾勒线条,再涂深抹浅,画出一幅大约一尺半高一尺宽或者更大一些的人物遗像,让人挂在堂屋正房里,以作祭奠。那时候,我们这里,老人死了,由于经济条件和技术设备条件的限制,很少有大面积的遗照,但又需要把老人活着时候的模样保留下来,就只好找人去画遗像。就有一些乡村土画家应运而生。我的表哥就是这么一个乡村土画家。
   而且,他还会画中堂轴子,就是农村人家逢年过节在堂屋正中间悬挂的类似中堂画的纸质画或者布质画,上面按辈分从前到后写着祖宗几代的名号,以供后人瞻仰和祭祀。
   他就靠这些手艺挣钱养家糊口。
   他的毛笔字也写得好,经常给公家单位写一些宣传标语,挣些小钱。
   他至今也是农民身份,而且自卑感很强,我们会面时,他一般都是低着头,即使偶尔抬头,也不敢与人目光对视,只是斜斜地望着别的方向。
   另一个是我的大学同学,姓王。他考上大学时已经四十多岁,所以,我们都称他叫大老王。
   大老王有一手绝活,可以在鸡蛋或者钢笔上画画。拿一把雕刀,在钢笔上“嗤嗤”几下,就刻出了活灵活现的龙凤或者花草,再涂抹一些金银粉,就十分鲜明突出。他待人很热情,几乎给班里每人刻了一幅花鸟画。他给我刻画的那杆钢笔,我保留了很多年,可惜,几经搬家,最终丢失了。
   他家里是地主成分,在村里受尽歧视和虐待,被迫跑出去,也是走街串巷,给人干些杂活挣钱,补锅、拴簸箩、刻字、画画,什么都干过,最后,就学会了这么一手。而且,他还曾经因为“盲流”被劳教过。
   也许是走江湖时间长了,他似乎对什么事儿都不在乎,还有些玩世不恭,但说起自己走街串巷卖手艺的艰难来,那面部表情,那一言一语,也颇有京剧悲情戏里一些青衣或者老生的一声念白——“苦……哇……”的味道,声音颤颤巍巍,缠缠绵绵,哀怨凄恻,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绵远悠长。
   可惜,毕业没几年,没过几年好日子,他就因病去世了,死的时候,也就是五十多岁。命运真会捉弄人!
   我为什么又想起这么两个人呢?就是因为他们和我的老同学王存银一样,有相同的出身,都出身在地主富农家庭。
   按“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时代逻辑推断,他们都是解放前剥削阶级的“狗崽子”,“狗改不了吃屎”,更无法改变他们狗一样卑贱的命运。地主富农出身就像达摩克利斯剑一样高悬在他们的头顶上,既决定了他们的命运坎坷而艰难,又注定他们是天生卑贱的一群苦命人,从稍懂人事开始就不得不天天生活在白眼相视恶言相加之中,在深重的卑贱和耻辱中煎熬。
   他们这样的人,似乎天生就是要受苦受难的人。因而,他们都有深重的自卑心理。
   但是,他们又都极富天分,聪颖过人,学什么会什么,干一行精一行。因而,他们内心深处又有一颗不安分的心,有要走出生存困境的不可遏止的强烈欲望。他们在生活夹缝里千寻万觅,觅到了写花鸟字、画遗像、刻钢笔画这些“雕虫小技”,既能勉强从业,又无碍阶级斗争大局,不致招惹来大的麻烦。
   今天,他们也许会被人称为书画家,最起码,是民间艺人,但在那个时代,他们什么名分和名号都没有,只是个写字儿的、画遗像的、刻钢笔画的,他们的艺术技巧只是谋生的手段。
   我知道,还有和他们类似的一些人,现在依然生活艰难拮据,苦不堪言。因为他们坎坷多舛的前半生已经决定了他们后半生的生存轨迹阴暗而沉重,且唯有声声叹息伴终生。
   王存银还对我说一句话:“唉,活该咱倒霉,生在那么个时代!”
   这一声叹惋,在我心里久久回荡,恰让我想起李商隐另外两句诗,“楚天长短黄昏雨,宋玉无愁亦自愁。”
   作家李国文也说过:“一个人,在大时代里,不过沧海一粟,生不逢时,摊上了,也就在劫难逃,想到这点,便就拉倒。”
   说得轻巧,但总让人感觉秤砣坠心。
   噫吁嚱,唯愿那个时代千万不再重来,他们的命运千万不再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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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看完这篇散文,我想起本地一个真实事件: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有个小偷偷单位食堂里的食品被抓住。单位的职工很生气,脱去小偷的棉衣,关在一间空房里,几个人都对小偷拳打脚踢。夜里,小偷被冻死了。当时追究责任,其中一个参与打人的职工是地主出身,于是就让这位顶缸,他被判刑十年,九十年代才被平凡。这样的事情在那个时代不可胜数,本文中的主要人物都有类似经历。尽管他们很有才气,但正如李国文先生所说:“生不逢时,摊上了,也就在劫难逃。”无论后来是摘帽,还是平凡,都不能弥补他们过去的苦难,拯救他们自卑的灵魂。作者翻出这些陈年旧事,彰显对当事人一腔悲天悯人的孤愤。读后让人久久难以平静。文章语言流畅,用典信手拈来,十分准确精当,给文章以画龙点睛的作用。力荐共赏!【编辑:寻找姚黄】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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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寻找姚黄        2018-03-18 16:08:27
  作者写作态度认真,编者没有改一个错别字。
寻找姚黄
回复1 楼        文友:快乐一轻舟        2018-03-18 16:19:09
  谢谢您的编辑,辛苦了。
2 楼        文友:快乐一轻舟        2018-03-18 16:18:32
  感谢寻找姚黄的编辑和精彩的编者按语。
已是人间不系舟,此心元自不惊鸥,卧看骇浪与天浮。
3 楼        文友:只留阳光        2018-03-18 17:21:19
  特殊年代特殊事,字字句句皆关情。
温暖向上,以心相交
回复3 楼        文友:快乐一轻舟        2018-03-18 20:50:06
  谢谢阳关鼓励,你是看点一看点!
4 楼        文友:梓烨灼灼        2018-03-18 20:27:32
  时代弄人,不知道多少人做了时代的牺牲品。欣赏老师新作,问好!
依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
回复4 楼        文友:快乐一轻舟        2018-03-18 20:50:43
  是的,不堪回首啊。谢谢分享!
5 楼        文友:菁茵        2018-03-19 18:44:24
  当年的成分之说,让多少人陷入苦难。虽未经历过,但读来也是心头沉重。一场政治运动,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感恩于我们终于遇上了一个好时代~~
心若草木,向阳而生~~
回复5 楼        文友:快乐一轻舟        2018-03-19 19:09:09
  谢谢理解,希望那个年代不在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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