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江南的春天来得早，还在正月里，便“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了。春风像一把神奇的篦子，只轻轻地梳了梳小区花园池塘边的柳丝，便生出鹅黄色的柳芽，像一条条垂挂的小鞭炮，庆贺春天的到来。一夜春雨过后，那柳丝急切地换上翠绿的新衣，在金色的阳光下，迎风展现其婀娜的身姿。柳丝轻拂，划破静水，漾起层层涟漪，如同采桑女子斗草赢了的笑容。不远处游来两只鸳鸯，交颈而欢，不时扑动翅膀，惊扰一池的春水。水波晃动，阳光在水面上如同撒下了一串碎银，返照石阶上的旧苔，似也透出了些许生气。
　　 看到眼前的这一幕，我不由地想起了老家门前的塘柳，还有在柳树下度过的童年光阴。
　　 老家就在扬州城外，门前有一口十多亩的池塘，据说原是一大户人家的花园。太平天国时整个庄园几乎全毁于战火，只剩下十几间老屋和这只池塘。从老屋到池塘有一条约六十米用青石板铺就的栈道。栈道两旁长着密匝的冬青，两边是村民的自留地。走到池塘边，再向下七八级台阶，便是水榻了。每到春暖时节，水榻的上方被两棵古老的柳树笼罩着，远远望去就像两朵蓬松的绿云。
　　 正月过后，春风送暖，大地从酣睡中苏醒，到处生机勃勃，就连池塘里的鱼也在水面上打着旋儿撒着欢儿。穿条鱼不知疲倦地在水面上游来游去，一会儿聚集在一起，戏弄桂在水面上的柳枝儿，一会儿不知何故又猛然散开了。塘水特别清澈，几乎看到水底，旁皮鱼在水下觅食，翻动身子，阳光一照如同雪片飞舞。不远处，水深的地方冒出星星点点的气泡，一定是有一群鲫鱼在游动。青鱼沉在水底，如同潜伏者，看不出它们一丝的动静。
　　 我们通常站在垂柳下的水榻上，投下饵料，提着钓竿静等鱼来咬钩。风吹起，水面上如同一片打了折的绸缎，在阳光下泛动，看得人眼花，难以判断究竟是浪打渔符还是鱼在咬钩。有时看到渔符在水面上颠动了几下，还以为是波动，过了好一会不见动静，便提起钓线看，鱼钩上的诱饵早就被鱼吃光了。这时就很懊悔，谁说咬钩的就不是一条大鱼呢？有时见到渔符晃动，连忙猛提钓竿，却是空钩。那钓线在空中划出一个圆弧，硬生生地扎在头顶上的柳树枝上，任凭左右来回拉扯，钓竿弯得像弓，还是扯不下来。一个半大的孩子路过，幸灾乐祸地说：“柳树上哪有鱼？钓鱼哪有这种钓法？这钓技也太臭了！”听到这声讽刺很是冒火，垂钓的孩子连忙丢下渔具，旋即跑上岸要跟他干架。那小子早一溜烟儿跑了，站在田埂的另一头继续挑衅说：“来呀，有种的，你就来！”一追，他跑得比兔子还快，只得恨恨地回头，继续扯自己的鱼钩了。实在扯不下来，只得拉紧钓线，看清鱼钩扎在哪一根柳枝上，再攀上树去摘。有时一不留神像一只面口袋“扑通”一声扎进水塘里，人像落汤鸡似的从水里爬上岸，冻得牙齿直打架，悻悻地拉断钓线回家换衣服。
　　 清明节后，陈年的柳枝很柔软，可以用来做柳笛。我们一般选用手指一般粗细的柳枝，先用铅笔刀切断成两三寸长的一截，然后放在水榻的石阶上，用脚轻轻地踩、来回搓动，直到柳皮与柳骨脱开。去掉一头少许柳皮，用嘴紧紧咬住柳骨，两手拧动几下柳皮，用力一抽，柳皮管就整体被褪了下来。再用小刀在柳皮的一端削去绿色的薄膜，用门齿轻轻地咬几下，使其柔软但不粘连，用力一吹，便能发出“呜——呜——”的响声了。制作柳笛可粗可细，粗的柳笛，声音浑厚粗犷，如关东大汉高歌；细的柳笛，声音尖细绵长，似年轻女子娇啼。会玩的孩子手里拿着不同粗细的柳笛，变换着吹，能交替发出不同的声音，很是好听。更大一点的孩子还会抽剥出一根长长的柳皮管，在管子上等距离抠出几个孔。吹这样的柳笛与吹箫相似，手指不停地交替捂着、放开笛孔。虽然柳笛的音调不是很准，但基本上可以听出是哪一首曲子。孩子们吹着柳笛，有的吹《东方红》，有的吹《我爱北京天安门》，还有的居然能吹出扬剧《十八相送》的曲调。我们坐下塘边的柳树下玩耍，柳笛声此起彼伏，清脆嘹亮，如同一场吹奏乐大赛。
　　 等到柳叶茂盛了，我们放学回家路过就攀上树，折断细长的柳枝弯成一个圈，再用柳皮儿扎好，这样柳盔就制作好了。我们学电影里新四军战士的模样，头戴柳盔，有的埋伏在麦田的墒槽里，有的埋伏在河崁上，手提柳棍当步枪，嘴里不停地发出“噼呀，噼呀”的声音，模仿发射子弹。有时觉得这样玩不过瘾，就捡起泥块当手榴弹向对方阵营扔了过去。一阵泥弹雨过后，大家头上的柳盔被砸得七零八落的，脖子里全是泥屑儿。如果哪位孩子娇气，被泥块砸痛哭了起来，大一点的孩子就会数落他：“看你这狗熊样，不配做战士，新四军轻伤不下火线，下次不带你玩了！”听到这话，这个孩子立即吓得不敢出声了。大孩子有话语权，他们常常装做新四军战士，小一点的孩子只得做伪军。只见一队孩子在田埂上像探雷地慢慢地走着，突然从灌溉渠里冒出几个头戴柳盔的孩子，用柳棍指着他们高声断喝：“缴枪不杀！新四军优待俘虏！”装扮伪军的孩子很配合，立即跪在地上，举起柳棍作缴械投降状，还有的磕头作揖连声叫饶命。这时装扮新四军的大孩子会很自豪地说：“老实点，快走！”就这样我们“押着”一队“俘虏”气宇轩昂地回村了。
　　 盛夏时节，塘边的柳树下形成了一大块绿荫，村上人中午就在下面纳凉。蝉声阵阵，聒噪得让人无法午休，我们就爬上柳树去捉蝉玩。蝉是一种很机灵的昆虫，它们伏在树上“知了，知了……”叫着，有的似引吭高歌，有的如伤悲哀鸣，一有风吹草动都悄无声息了。捉蝉得有技巧的，徒手抓更要有耐心。循着蝉声轻轻地爬到柳树上，就近选择一只伏在细枝上的蝉，待爬到蝉的近前，先伏在树上一动不动，让蝉感觉不到危险，然后再慢慢地举起手，轻轻地靠近它。当伸手可及蝉时，缓缓地伸手过去，当手离蝉还有十来公分时，猛然向前一扑，就一把逮住蝉了。手里握着蝉，小心翼翼地，握得太松怕蝉逃掉了，握得太紧又怕蝉被捂死了。接着慢慢地退下了树，找来一根细线扣在蝉身上，抓住线的一端，“放飞啰！”欢叫一声，跟着蝉儿一路飞跑。有的孩子只顾看着蝉儿飞，一不留神就摔得四脚朝天。只见他摸了摸肿胀的屁股，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眼巴巴地看着蝉飞走了。
　　 到了中秋，柳树下蜻蜓乱舞，飞行的姿态很有美感。它们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又猛然折回向西飞去。想要捕捉蜻蜓就得动一番脑筋了。我们通常会找一根铁丝，弯成一个圆圈，绑在竹竿梢头，在屋檐下一兜，圆圈上就粘上一层厚厚的蜘蛛网。我们在柳树下欢叫着、嬉闹着，举起蜘蛛网对着飞舞的蜻蜓一阵猛追。树下的蜻蜓实在太多了，追着追着就花眼了，不知道究竟追哪只好。这时注意力必须高度集中，要紧盯一只蜻蜓。看到一只蜻蜓飞来，举起蜘蛛环，在空中用劲一兜，蜻蜓就被粘上了。红的、绿的、黑的蜻蜓都有，将这些蜻蜓制成标本，贴在硬板纸上，花花绿绿的特别好看。
　　 到了冬天，乡亲们保留柳树主干，将柳树的枝干锯下来，细枝用作柴禾，粗枝用来培育树苗。过去乡下人忙年，主要是准备吃的，都想补一补那亏空多时的肠胃。他们把柳树枝儿折成捆，堆在灶间的阁上。蒸馒头、煮大麦酒、熬骨头汤，就用柳枝做薪柴。那柳枝在灶膛里燃烧着，发出“噼啪、噼啪”之声，冒出的树油腾起熊熊的火焰。主妇们置柳枝于灶膛，任其慢慢燃烧着，在灶台上忙着其它事。
　　 粗的柳枝条，往地里一插，第二年开春，树干上就冒出了柳芽，又一棵新柳树就这样生成了。
　　 老家的垂柳，让我想起了年迈的母亲，我们在母亲的身边调皮、玩耍，我们在母亲的庇护下，渐渐地长大成家立业了。
　　 家有一老，胜过一宝。八十岁的母亲，用她的勤劳，用她的爱心，为后代传递着一种生命的恬然。我爱老家池塘边的垂柳，我更爱给了我生命、给了我一个家的朴实而伟大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