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春韵】二尤子的春天(小说)
一
“二尤子,你真的要走?真的想清楚了?”看着从尤家老房子中拖着行李箱走出来的男青年,老葛不由停住了手中的活计。
男青年皱了皱眉,他受够了“二尤子”的称呼,就像他受够了这个村子。
“那你啥时候回来啊,这都已经入春了,你家的地……”
“地卖出去了。”男青年摆了摆手,他虽然不耐烦回答,但这样的回答在这个村子里又似乎很是迫不得已,就仿佛人要吃饭也要睡觉是一个道理。
“啥?卖了!”老葛惊呼了一声,在男青年眼里却仿佛是大惊小怪,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
“卖了。”男青年语气加重了几分,说罢便是继续往前走,似乎不再愿意跟这个老农夫继续废话。
老葛却并未善罢甘休,将铁锨扛在肩上,佝偻着身子小跑着,一面追在男青年的身侧,一面说道:“为啥要卖啊,那可是你们家祖传的三十亩地,你真的忍心呐?做人可不能忘本!”
“我想追求我自己的春天,不行吗?”男青年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又再次对老葛摆了摆手。
老葛当然还想再说些什么,男青年却不愿意给他开口的机会,最好的办法,就是加快了自己的步伐。
老葛果然终究是老了,追不上男青年的步伐,也没来得及整理措辞。
只能看着男青年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
男青年的影子在夕阳的余晖下越拉越长,虽然脚步很是匆忙,但无论老葛怎么看,都觉得与村上那帮正在忙忙碌碌的身影格格不入。
二
二尤子自然不是男青年的本名,实际上他有一个更难以启齿的名字,是他爹取的。
后来他执拗地终于把名字给改了,十分的响亮,叫“尤学义”,村里人都夸他新名字好,很有文化,但直至今日,村里还是没有几个人能把这个名字十分顺口地叫出来。
尤学义的确有一个女朋友,名叫“李阿春”,和尤学义的本名一样难以启齿。
二人是高中同学,在县一中上学的时候,是人人羡慕的一对。
可谁叫人家李阿春命好,有一个在省城的舅舅,也不知动了什么样的手段,让她的高考成绩名列前茅,去省城上了大学。
而自己呢?
名落孙山,只得回到家中,继续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心中纵有不甘,唯只能忍,好在就在前两天,李阿春告诉他,省城为了招揽人才,有了新的落户政策,只要有大专以上文凭,就可轻易落户。
至于那大专文凭如何来?李阿春帮他问过了,成人高考的学历也算。
今年的成人高考已经开始报名了,李阿春已经帮他交了报名费,报好了名。他只用再等几天,然后去省城参加统考就可以了。
尤学义听到李阿春的话,仿佛真的看到了自己人生的春天,花开满地,香风拂面。
等几天?见鬼去吧!自己可一刻也不想在村子里多呆了,这个村子简直就是束缚他自由梦想的牢笼。
三
省城火车站的出站口,尤学义见到了李阿春。
比起一年多前的分别,她已不再是当时那个傻姑娘,穿着时髦,打扮靓丽,似乎就连身材也高挑了不少。
“学义,走,我先带你去看历年考题,其实成考很简单,考的都是一些高中知识,分数要求也很低,复习一下随随便便就可以考过。”李阿春虽然变得漂亮了,但是还是自然而然的挽住了尤学义的胳膊,这让尤学义不禁挺直了胸膛,他或许觉得,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是一个很值得炫耀和很值得自豪的事情。
哦,李阿春是第一个能十分通顺叫出他新名字的人,所以他很喜欢李阿春。
不过听到李阿春的话,尤学义却是没有动,面对李阿春投来疑惑的目光,尤学义有些不情愿:“你把我叫来就单纯是让我考一个文凭啊?”
“不然呢?”李阿春反问。
省城果然不一样,尤学义发现李阿春原本的乡土口音此时已经变成了很是标准的普通话,跟电视上的主持人差不多。
“不然你先带我在这城里好好玩上两天?”尤学义提议道。
这当然是在他接到李阿春电话以后就想好了的。
李阿春听尤学义这么说,确实有些不乐意:“先准备考试比较好吧,等考过了,在这省城落了户,还不是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
不得不承认,李阿春的话的确很有道理,但尤学义又岂是这般容易就被说服的人?
“嗨,你不是都说了,题很简单,分数要求也不高,你能考上省城大学,我连成考都考不过?难道你对我那么点信心都没有?”尤学义看着李阿春,轻笑着问道:“还是说你觉得两个人一起出来玩太花钱了?”
李阿春被尤学义这一番说辞说得一愣一愣的,愣是半天没有再说出一个字来。
尤学义觉得自己是说中了,神情变得更为得意:“放心吧,哥有钱,哥请客,绝不花你这个学生娃的一分钱。”
说这句话的时候,尤学义甚至有些扬眉吐气的感觉。
仿佛李阿春还是得靠家庭来源生活费,自己就已是成年人有自己的财产来源。
再有就是农村人和城里人一起玩,却是自己这个农村人请客,那是多么值得自豪的一件事?
纵然,尤学义手里这些钱,也并非劳动所得,而是家里祖传的几十亩地被自己卖出去所换来的。
四
李阿春自然深知尤学义的性子,自然也是明白自己根本执拗不过尤学义。
于是便带着尤学义来到了省城的一个新开发的人工湖景区。
这里自从开发以后,来的人便是络绎不绝,尤其是春天到了以后。
绿柳轻飘,百花齐放,来这个人工湖踏春、赏春仿佛变成了省城人的一个新时尚。
对这个人工湖,尤学义确是并不感冒,甚至还有些嗤之以鼻:“嘁,不过是假的,有什么玩头。”
李阿春不置可否。
也就在这时,尤学义眼前一亮,看到了湖中央的人工岛,以及通往人工岛的一条水上长廊。
拉起李阿春愈发柔软的小手,尤学义便小跑着来到了水上长廊的入口。
“这里还没建好呢。”李阿春指着封在入口的警戒线,以及立在警戒线正中的告示牌——“正在施工,请勿翻越,否则后果自负。”
“我自然认字。”尤学义对李阿春说:“这种地方,修好了就不好玩了。”说罢,便是率先翻过了警戒线上的铁围栏。
见尤学义转过身,伸出手笑着看着自己,李阿春摇了摇头:“你去玩吧,我在这替你看着。”
尤学义觉得有些扫兴,但也没有强迫李阿春。他觉得李阿春在省城里上大学未必是一件好事,至少从眼前的事情来看,李阿春上学把胆子都上没了。
尤学义自己在未修成的湖心岛上玩的自然是很开心,这种开心倒不是源于这湖心岛上有着多么独特的怡人风光,而是仿佛他是第一个登上珠峰的探险者,或是第一个登陆月球的宇航员一般。
尤学义当然不是那种只知独乐乐不明众乐乐的人,他时不时的在湖心岛上,跳着对着水上长廊另一端的李阿春招手。
李阿春是看到了,虽然觉得有些害臊,但想起尤学义便也是招了招手以算回应。
人可以得意,但切记不能忘形,这不,尤学义就生动的给我们上了这样一次课。
太过得意,在又一次跳起招手时,没有注意到脚边有一个裸露在地面上的粗树根,脚一绊,身子一个前倾,只听“噗通”一声,便是跌入到了湖水之中。
隐隐看到尤学义落水,李阿春自然是被吓得“啊”的尖叫出声,尖锐的嗓音和惊恐的神情,立即引来了路人的围观。
五
尤学义是在医院的急诊挂号处从担架上坐起来的,事实上他其实在救护车上就醒了过来,但当时他只是微微将眼睛睁了睁,便又赶紧闭上了,这先睁眼后闭眼的动作做得真的十分隐蔽,就连在旁陪护,一直“嘤嘤”啜泣的李阿春都没有发觉。
从担架上坐起来以后,他便是已经拉开了阵势,一手叉腰,一只手指着负责挂号的工作人员:“我们的担架先下来的,凭什么要让?”说罢,还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瞪着李阿春。
李阿春瞠目结舌,或许根本没想到他为什么突然醒了过来。
原来,刚刚他听到了一个男人有些恳切的声音:“李小姐,能不能让我战友先挂这个号?”
终于反应过来,李阿春便连忙对尤学义解释道:“那位也需要挂急诊的,是你的救命恩人,人家为了救你这个旱鸭子,跳到那么冷的水里,腿上还被岛岸边一根钢筋戳了个大窟窿。”
李阿春这样说,自然是想让尤学义收一收自己的倔强性子。
哪料尤学义微微侧身,看了一眼不远处另一个担架上身着警装的男人,神情中非但没有一丝惭愧,反而满是鄙夷:“你们觉得我就比他伤得轻?我如果有内伤你们能靠眼睛确定吗?还是说你们瞧不起乡下人?”
不等其他人说什么,尤学义将嗓门提高了些许,又说:“他不是警察吗?警察救我不是份内的职责吗?挂急诊的时候,警察难道不能先以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为先吗?”
李阿春觉得此时若是有一个地缝,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不过此时此刻,虽然她的脸颊已像是熟透的苹果,但还是压低声音,对尤学义道:“别瞎说了。”
尤学义看到自己的女朋友竟然不站在自己这一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刚要破口大骂,却听另外那个担架上躺着的警察说道:“队长,就让他们先挂吧,耽误不了两分钟,不碍事。”
尤学义有些得意的冲着李阿春傻笑:“瞧见没,人家身体好,没事,不像我,指不定有什么内伤呢。”
六
事实证明,尤学义的担心实属多余,他除了呛了点水以外,身体似乎并没有任何的异样。但尤学义却是不愿意离开病房,甚至和李阿春吵了起来。
“什么,做个检查就花了四百六?!你不会被城里人给骗了吧?!再说了,他们凭什么不支付医药费给我们?”尤学义实在是生气,自己身体明明什么毛病都没有就得花四百六十块钱,那自己万一真有个毛病,岂不是要倾家荡产?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吧?
李阿春也是有点受不了尤学义:“是你要做全身检查的!”
“是啊,但他们没检查出毛病啊!”尤学义越想越气。
李阿春道:“在全世界都是这样,检查是检查,治疗是治疗,即使检查没有问题,检查费用也是要掏的。我们老家也是一样。区别只是我们家乡的设备不如省城的高级,所以检查费要少许多。”
尤学义当然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咽不下这口气,有这四百六十元钱做什么不好?这钱花得太冤枉了。
李阿春以为尤学义终于算是明白了道理,便是又说:“一会去给人家吴警官道个谢,毕竟救了你一命。”
哪知尤学义本就是憋着一股气,李阿春的话却像是一根燃起的火柴,一下子就被点燃,却见尤学义立马暴怒道:“谢他?休想?又不是他给我们免费做的检查!”
说到这,尤学义似是想到什么,又看向李阿春:“阿春,是不是他们要给我们报销检查费?”
李阿春有些无奈的苦笑摇头,旋即用一种极其可悲的目光看着尤学义,缓缓开口:“他们凭什么给你报销医药费?是你无视告示,是你不讲理……”
李阿春话一出口,尤学义便皱起了眉头:“你这是什么眼神?你这是什么意思?连你也瞧不起我是吧?读了一年书,便觉得自己是省城人了,变得高我一等了是吧?”
李阿春怔住了,她觉得眼前的尤学义竟是如此的陌生。
尤学义此时却也克制不住自己压抑了好半天的怒火,话是越说越狠:“也对,本身你就和我不一样,你有一个省城的舅舅,帮你考上省城大学,你本来就是省城人。”
“啪”的一声十分响亮,哪怕是医院急诊区这样一个乱哄哄的地方,这一耳光所发出的声音也是传遍了整个走廊。
尤学义呆呆的摸着自己的右脸颊,脑子中嗡嗡作响,此时他的脑子是一片空白,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所以或许根本没有听到李阿春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我舅舅,只是一个工人,他对我的帮助,只是在高考前,带我在省城的各个大学都转了一圈,去感受氛围增长见识。高考成绩凭的是我自己的实力。我从始至终,从来没有瞧不起你,今天遇到的人里,也没有一个人瞧不起乡下人,瞧不起你的,只有你自己。”
七
李阿春留下准考证以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尤学义没有去追,他觉得自己不值得去追,等到自己在省城落了户,赚了钱,李阿春一定会回头找自己。
现在?考试还有几天,自己带了好几万,没有李阿春限制,应该会玩得很好的。
也的确如他所想,这几天他的确玩得很是开心,换上一身名牌西装,混迹在省城的灯红酒绿之中,迷失在各种消费场所也好不逍遥。
哪怕是花钱如流水,他也毫不心疼。
钱嘛,不就是用来花的?花完?再赚回来不就是了?
难得来一回省城,不就是用来长见识的?
李阿春不是说在省城长了见识以后,高考成绩就很好吗?
大诗人李白不是还说过“千金散尽还复来”吗?
抱着这样的理念,他玩的问心无愧。
以至于考试那一天,还没醒酒的他昏昏沉沉,考场即将关门的时候,才悠悠赶到。
面对正在关闭的铁门,尤学义浑然不惧,用身体挡在了门上,嚷嚷道:“我不过是快迟到而已,你们不要给个鸡毛当令箭,这是国家为了选拔人才的考试,错过人才你们担当得起吗?”
面对门卫的无动于衷,尤学义无奈之下,只好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指着那些门卫大声嚷嚷道:“你们就这样对我的!就因为我是乡下来的,就会被你们城里人瞧不起?你们自小含着金汤匙,根本不明白农民有多辛苦?你们根本不明白,没有我们,你们连一日三餐都保证不了!”
最终,考官还是放尤学义进来了考场,这样大声嚷嚷的影响实在太坏,如果被有心之人曲解并发到网上,绝对又是一个供键盘侠们展示才艺的最佳战场。
然而,尤学义却并没有因为这场考试改变他的命运,上高中时成绩本身就差,毕业以后也没有复习过课本,加上考试的前一天真的喝了不少酒,最终他的三门成绩加起来只有102分。
之后,尤学义又以“为什么落户政策要偏袒高学历,高学历不代表高能力,难道农民工在城市就没有贡献”这样的说法大闹派出所。
却被正在办理落户的一个毕业大学生的一句话说的是哑口无言:“我也是农村来的,我为什么就能落户?你们这类人我见得太多了。上学的时候不好好学习,拿出歪理说上学不如早些体验社会,到现在,省城针对高学历有了优待政策,你又觉得不公平?你当全世界都是绕着你转的?你是地心啊!千万别在拿乡下、农民工说事,你这是对他们的侮辱!”
的确是侮辱,尤学义在省城溜了两个多月,直到春天即将被夏天代替,他也仍是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春天。
当他回到村子的时候,却发现家家都开始建起小洋房,巨大的标语上写着“共同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
一打听,他才知道,为了建设新农村新风貌,县上可是下了血本,不仅修了路,还正在为有地的村民们建起了统一的三层小洋房。不仅如此,为了产量,还逐步为各村分配农业学类大学生。
村里的每个人,在讲述这些的时候,脸上不无洋溢着单纯而幸福的笑。
唯有尤学义,双眼瞪着自己家原本那几十亩地的方向,捏紧拳头,狠狠地啐了一声:“呸!狗日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