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年前，每次回到哺育我的故乡，均没看见父亲和乡亲们再用扁担挑水担物了。纳闷的我曾问过母亲，母亲笑着说：“家里那些木扁担、兰竹扁担都蹲在角落里，已经光荣退休了。”听着母亲风趣的话语已时隔几年，苦于繁忙的工作无休无止，没能够及时去瞧瞧我那些亲密的伙计们，心里总是堵着一块石头，却找不到时机一吐为快。
　　 去年腊月二十六，是堂弟父亲的生日。头天到老家住宿一晚，顺便看望父母。闲暇的下午，遇见少有的冬阳，到天楼陪父母晒晒难得请来的太阳，摆摆龙门阵。在天楼的一角，我意外发现蹲在墙角的扁担，便走上前去抚摸着老伙计的身体，一摸虽然呈现几道尘痕，那刻我却倍感亲切，全然没有顾忌它的埋汰，双手紧紧地握住老伙计的身躯，久久不放端详着，仿佛看到身边椅子上坐着晒太阳的父亲和我远去的时光……
　　 握着已被老父亲和我遗弃的扁担，脑海里浮现出那些年的日子。在那年复一年的春夏秋冬四季，父亲每天早上天没亮就从李家湾挑水，直到把家里的石水缸装满水，方可解决一天的人畜所需。那时我有家里的饭桌高，经常跟在父母的屁股后面，父亲挑着农家肥，母亲背着背篼扛着锄头，从年初到年尾鼓捣一亩多地的菜园子，地里的萝卜、青菜、白菜、南瓜、茄子很争气，从父母勤劳的双手里茁壮成长，一年四季的蔬菜瓜子源源不断，被父亲从地里挑到街上，变成一家人的油盐酱醋。
　　 父亲曾经用过的扁担有两种：一种是木质扁担，一种是兰竹扁担。木质扁担有四根拇指并拢那么宽，一厘米左右厚，有一人高那么长，用绵软结实的树木打磨制成，手摸起很光滑。扁担的两头打着两个小孔，孔里各插寸多长的竹节，确保挑着的东西不易滑落；兰竹扁担有三尺来长，两头系着结实的绳子和铁钩，常用来挑水、挑土。那些年，父亲早上按部就班挑着水，每逢菜园子里的蔬菜成熟了，父亲便早早地从地里挑着满满的两大篮子蔬菜，晃晃悠悠，从土路上步行两公里多赶往集市。我至今仍想象不出来，父亲一个老实巴交、平时都不爱讲话的人，能够在两大篮子蔬菜面前当着集市上那么多的人，是怎么吆喝叫卖的。真够难为父亲了。我曾经无知地问过母亲，两篮子蔬菜到底有多重，母亲说，总该有百十来斤吧，挑少了，赶趟集市不容易，挣不了几个钱，挑重了，来回两公里多的路程，靠两只脚步行受不了。
　　 依稀记得一个夏天的早上，天刚朦朦亮，我还在睡梦中，恍惚听到母亲说话：去吧，路上当心点儿。父亲“嗯”了一声，便挑着南瓜、茄子出了门。不一会儿，天突然变了脸，下起了大雨，倾盆从天上直倒下来，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母亲显得焦急万分，只是呆呆地望着天，直到半个小时之后，雨终于停下来，才开始吃早饭，却早已经凉透了。下午父亲回来，两篮子的瓜子蔬菜卖光了，下半身的裤管和布鞋全是泥巴包裹，衣服是雨淋了被捂干的，看上去还湿漉漉的。那天，母亲很心疼，赶紧找来干净衣服让父亲换上，可是，父亲不在意，笑着对母亲说：“没事儿，衣服已经干了，我的身体好，挺得住。”说完，转身背着背篼又去给牛儿割草去了。
　　 从乡下菜地到镇里这段两公里多的羊肠小道，三分之二是土路，三分之一是石子路，父亲穿着母亲夜间缝制出来的布鞋，一步步、一回回走过，又一次次、一回回因为下雨天路滑重重地摔倒过，就这样一直来回地走着。现在回想起来，父亲用他那副扁担，挑起的岂止是两大篮子蔬菜，他挑起的是我们的一个家庭，承载着生活的重量和对未来的希望，也挑着母亲的心。
　　 一转眼，我开始上小学、上初中、读高中了。家里的菜园子依旧种着，供给着我和弟弟妹妹的学业，供给着一家人的开支。
　　 高中那几年，我在学校寄宿。每次周末回家，如果不是我事先告诉父母周末要回去，几乎是回家看不到父亲的身影的，常常是到了晚上，父亲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把扁担放在床铺边。见到我，总是满脸堆笑，轻轻地道一声“华儿你回来了？”我点头“嗯”了一声，说爸爸辛苦了。每次周末回家，我也觉得自己长大了，应该帮助父亲做些事了。清早，我学着父亲起早床的习惯，麻麻亮赶在父亲的前面，挑着水桶往返里多远的路程，把石水缸挑满水。又陪父亲从园子里挑着蔬菜到街上，和父亲一起吆喝着“买菜哟，新鲜的蔬菜。”那些年上征购，我挑着近百斤的麦子到粮站，虽然满脸汗水，肩膀红肿疼痛，一旦过了秤的爱国粮倒进了粮仓，心里就感到释然，肩上的疼痛也就消失了许多。
　　 随着时间的推移，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高中最后那年，随着南樊公路的正式剪彩通车，家里也添置了一辆气滚车，父亲拉着蔬菜很轻松，在公路上健步如飞。随着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的春风沐浴，父母放开了束缚多年的手脚，在土地上又栽种了果树。从此，父亲一边经营他的菜园子，一边鼓捣栽种的果树，不几年，果树挂果，父亲肩上的担子又沉重了许多，家里的生活也逐渐宽余。家里也添置了黑白电视机，让我和弟弟妹妹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一眨眼到七九年下半年，我怀揣一张高中毕业证告别校园，回家到村办茶场开始挣工分。茶园建在半山腰上，山路上一坡下一坡，肥料和春夏茶运输全靠我和大家的肩膀挑着收获，十七岁的我，用父亲用过的扁担开始丰盈着我的人生。直到八一年十月的一次“鸡缘”，寻鸡到街上遇见当年招兵，我顺利通过了体检应征入伍，离开了家乡，离开了扁担与肩膀的亲密……
　　 母亲见我握着扁担久久发愣，忙走到身边告诉我：“你参加工作二三十年，这根扁担你爸爸前些年还在用来挑水果，这几年到地里摘果子的人越来越多，你爸爸就再也没有用扁担挑水果了。现在安逸，水不挑，果子全部是车子拉！”
　　 是啊，如今党和国家的政策好，老家的羊肠小道变成了宽敞的公路，公路也成为了街道，两边修齐了楼房，安上了太阳能路灯，每家安上了自来水，原来的菜园子已被征用，修建了镇里的第二完小，七十多岁的父母也和扁担一样，光荣“退休”在家，在弟弟家安享着幸福的晚年。
　　 终于吐露了心声，打开了心结，心里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