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小说』琼酿
一些忧虑不是没有,只是它已走向平庸。
我想念他们。九九默念。
这个时候,北方冬季一个平淡无奇的凌晨,九九坐在空廖的客厅里,双手围捂酝酿之中的泡面外盒,想起从前的事。
客厅此时的气氛归于凌晨专属。白日并不会有这般渴望填充的表情,但黑暗之中它随波逐流,寂寞了起来。然而九九的手指不是寂寞的,她们分外温暖。
用不同以往的神态度过年复一年的固定节日是个好的习惯。它能在你慕求光亮暖意时站立前方摇手等待。而即便沉入水底,海底,依旧不得不暂时探出头脑哪怕敷衍一般迎合应对。或许虚假繁荣,可那火热也至少会影响一丝一毫的自我。有些充满光亮的东西的确为人所需要。我们都需要。因此,节日重要。
这样说来有些夸张了。也许不。总之,那不算什么节日。因参与其中的人数本身不多,再叠加有所寄托的条件,恐怕如节日般度过的更是少之又少了。搞不好这只是九九一个人的节日也不是没有可能。这节日渐渐成了习惯,即便丧失生命能量也依旧附有光环,与众不同。
天亮之后,约期将近。
等待食物的间隙,九九无事可做。
『一』
找部片子看吧。九九淡淡的。
她坐在背对店门的红色沙发上,右手贴近脸颊,食指反复轻触嘴唇和周边肌肤,完成一个又一个无法圆满的形状。平放身前的左臂支撑相交,是一种无可辩驳的稳定。她进门坐下长久维持如此惯性姿态,这句话前不曾与攸怀有过任何交流。
书店列架贴近三面墙壁,由上至下毫无空隙,接近饱满的承载。一张红色双人布艺沙发背对店门横放正中,余留两边尚可单行的过道。每面书架之上都有刚好照亮小片区域的架灯,因此并不大的空间内由光亮分出小小区域,各有所得。
攸怀正站立门旁柜台后用真切笔迹列出清单,听到九九的话,抬起头来,面部渐渐脱离光亮,嘴唇露出笑意。
平和散漫,渐次浸染,没有急功近利的刻意营造,具备不着痕迹的骄傲气质。这是她喜爱的影像类型,亦是他的。
沙发旁边桌台上的影碟机中再次演绎那个故事。攸怀继续他的事,间歇坐在九九旁边观看小会儿又走开。
外面是冬季特有的昏暗,似乎有雪的预示,可又一再令人失望。
身处背阴的书店本身无法接受阳光照耀,再加冬季的昏沉天气,使室内台灯几乎全天工作。
偶尔有顾客推门声响,翻阅纸张,小声询问,一直是安静气氛。
电影接近尾声时攸怀再次坐下。
我今天无法对自己满意,九九皱起眉头说道。那些自如表演令我讨厌。
攸怀转头对她,轻轻一笑,有鼻息的细微声响。
九九忽然微笑。为什么我不能如对你一般自然对他?
两人笑出声来。
『二』
当这两个人同时出现在九九面前时,她无法直视他们。
很多年,她独自住在这所房子里。大学毕业后未寻固定工作,只是每日下午在家中教授几个孩子小提琴,作为与外界沟通的最大限度。每堂课起始为音阶练习,小孩子最觉枯燥而巴不得一跃而过,因此总能从琴声中听出课下未曾练习的小小把戏。她对孩子有超越自身的耐心,面对那些稚嫩的脸蛋,一切都可轻易化解。听着他们断续拉响的曲目,也觉得那是该有的甜蜜幸福。结束时家长已在门外等候,有时走上前来简单问询,满含爱与温暖。她从无厌烦,一一解答。这就是汲取暖意的时段,亦是最为不同的自己。
最后屋内只余摆放凌乱的谱架和散落地上的乐谱。她逐一规整擦拭地面,做全面清洁。一切完成时天已深蓝,她出门购买食物,回来伴随电视节目结束晚饭。之后洗澡,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在电脑前记录今日感受。有时会有向往的虚构情节出现,等待完整文字的倾诉。或者在深夜看影像画面于眼前不断变幻。总之每日躺在床上已是次日起始,甚至能够看到升起的太阳。
她对睡眠有极深恐惧。寻常规律并非不曾试过,只是每次均以失败告终。有时闭上眼睛几个小时仍旧无法入睡,或者在深夜突然醒来再无睡意,这都是曾有情况,都令她痛苦不已。凌晨从床上爬起听自己在屋里走路的声音实在令人绝望。只能放弃。
睡眠醒来是中午时分。梳洗准备,清醒片刻也就到了孩子们陆续抵达的时候。
这确是她所期望的日子。与他人毫无牵绊,自生自灭。
直到他们的出现。
他们坐在九九对面的沙发上,宣告离而复合的消息。她的父亲与母亲。
多年前他们扔下九九各奔前程,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便独自一人住在这所房子里。除去寄来的人民币,九九一无所有。没有探望甚至连通电话都等不到。可日子渐渐长了,她已习惯,仍是活了下来。
可现在,多年以后,他们突然出现宣告重回家庭。九九愤怒了。她从不知道自己对他们有如此深厚的积怨。恨不得道尽眼前两人带来的苦难与罪恶,歇斯底里,拼尽全力。只是说了些什么都已无从记起,最后看着泪眼婆娑的两人,全身战栗,晕眩几近摔倒。
她无可阻拦,置身格格不入的温情之中,开始过起与旁人无异的生活。
周边亲人渐渐聚拢而来,她看着他们面目慈和的笑脸,无法与多年前那些厌恶凶恶的脸面联系一起。起初仍是胆战心惊的惶惑面对,可笑容多了,渐渐融化她,让她忘记,让她沉溺。
她沉溺其中了。因这生活是前所未有的安逸,令人不觉已陷入贪恋。她像一个吸毒者,醉迷于片刻的满足之中。
可清醒时该有的依旧还有。即便被虚浮掩盖可仍然具备重现可能。她慢慢冷静下来,才知这不是梦境。
她不再继续教授工作,拼命索取本该拥有的一切。
当母亲小心翼翼的想要为她找寻一份稳定工作时,得到的只是她喊叫般的驳斥。
日日如此。
争吵终令她厌倦。她一人搬离家中。习惯了终日独对,这才是重点。
之后偶然发现那家书店,时常光顾,直到认识店主。他叫攸怀。
『三』
这个地方并不会有太多人愿意停下脚步翻阅书籍。与攸怀交谈时九九半开玩笑的说。
攸怀半年前来到这里盘下店面,简单装修整理,继而开业。在这之前他对此地一无所知。而原因无非是情感圈套。当他决意妥协投奔女友时,对方一句不爱便结束了一切。起初仍抱希望于是留下,可日子渐渐过去,连他自己都淡忘了留下的理由。这就是自我否定的尖刻经历,我必须温柔的接受它。攸怀说出这句话时面目空乏却又满含沉着。
他具备冷酷感性的双重特质。
此为九九对他的全部了解。
书店顾客不多,购买亦只需简单流程即可结束,因此大部分时间只余攸怀一人独自游走其中。九九有时会在书架上发现久未寻得的书籍然后果断买下,有时只是单纯坐在沙发上与攸怀一同观看电影。他与她的喜好有惊人的相似,这也是两个完全陌生之人由此相识的缘故。毫无生疏,十分难得。
两人交谈时彼此默契避开诸多问题可仍是饶有兴致。谈话随时可以开始,亦能随时结束。没有更多探究欲望与杂余成分,只是单纯至近可忽略的自然。
人与人之间永远无法做到毫无障碍坦诚相对,能在需要时彼此安然陪伴已是恩赐。
两人即如是。
冬天的一日傍晚,九九微微低下头说,明天我有一个约会。
她没有看攸怀。无需确定,已知他在听。
会看到那个人。可到现在我仍然在想到底用何种方式面对最为适宜。有时觉得,我一生中最煎熬的那些年是他陪我走过,内心充满了感激。可当想起他决意离开时的无法挽留又恨不得让他死去来满足我一生的怀念……每年的固定日期我都能够见到他。那是一场约会,有关我和他。可又远不止我们两人。想想也觉得悲哀。无论多么思念他,也只能是在一群人的喧闹之下偷偷看他几眼。不让他察觉,不让任何人察觉。只有我自己。
九九用冷笑嘲讽过去的一切,抚慰此刻的自己。
攸怀走过去,洁净的手轻拍她的头发,没有说话。
第二日是昏沉的天气。九九傍晚走进书店时攸怀正站在柜台后面罗列书目清单。
回来了,他抬起头与她对视,之后继续工作。
九九坐在那张红色沙发上不发一言。过了很久。
找部片子看吧。九九淡淡的。
『四』
之后生活如常,对每一个人都是考验。
秋天的下午,外面的风刮起阵阵凉意。九九坐在店里看着电影,与整理书架的攸怀时断时续的说话。之后听到开门的声音,她不以为意,并未回头张望。当她发觉除去电影室内没有任何声音时,转过头去。
一个身着红色风衣的女人站立门前,看着九九的方向,继而与攸怀四目相对,满含悲伤。攸怀站在书架前,如同定格。
九九已大略猜到女人身份,刚要起身预备离开时攸怀说,你帮忙看店。之后与女人走出店门。
他回来的时候那部电影仍未结束。九九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一切如同从未发生,攸怀继续站在列架前整理书籍,而当电影响起片尾音乐,九九也该离开了。
之后她因肠胃疾病住进医院,父母亲人无微不至。于是她想,就这样吧,总是要活着的,选择相对好的方式哪怕掩耳盗铃,也值得原谅。
出院后身体康复。当她再次走进书店时,列架已几乎清空。攸怀看到九九说,我知道你会来,所以一直等你。书店最近会关闭,我也将离开这里。为你挑选了几本书作为礼物,在沙发上,自己去拿吧。
九九走过去抱起那一小摞,转过身笑着说,希望一切顺利。
攸怀回应以微笑。彼此心中便留下了不深亦不算浅的痕迹。
这是北方冬天一个平淡无奇的早晨。九九坐在空廖的客厅里,察觉出帘幕间隙透露的不同天色。天亮之后,又会是新的开始。可那开始定如预料一般,乏善可陈。
母亲开门走出,看着九九眼前还未揭开的泡面轻声说,别吃这个了,我去做饭。
九九微笑着。早,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