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小羽才七岁。初春的楼院里穿件花格、胸前有小猫图案的背心裙，乌亮的头发剪成娃娃式，走路蹦蹦跳跳的，开口乐，皱眉就哭，是商羽心尖尖上的肉。
　　 于此，那个星月稀疏的夜，商羽甜密的、万般柔情的依在刘非温热、温存的怀抱中，如痴如醉的时候，突听得钥匙往锁眼里插，门柄转动，门开。
　　 门开时，商羽只来得及套上印花的休闲装，乳罩的搭拌没扣，一只耀目的珍珠胸针耀目的掉在床头柜旁，商羽煞白着脸，心哀哀的跳，全身上下的每根神经细胞都抽得紧紧的……就这般，就＿是＿这＿般别无奈何的暴露在突然归家的丈夫李元洛那因为震惊而凶恶凶狠的视线下。自家的床上，躺了另外的男人，而被称为丈夫的那一位撞上，景况荒唐、惶恐。商羽不是故意要制造这尴尬。实在是为了爱。爱得神魂丢倒。爱得目无它人。爱得忘记了这世上的一切。
　　 面对丈夫的那刻，商羽本能的呆了，煞白着嘴唇不知说什么好。确切点的说法是说什么都不会好的……忧思重重、忧郁重重中，商羽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望着刘非衣冠楚楚的离去。
　　 留下她，离去。
　　 好一阵，李元洛的拳头雨点般的落下来，商羽感到疼，清醒了为什么疼。疼得泪落，疼得钻心。她不叫，也不告饶。目光虚虚的，满心满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去死！
　　 婚姻之外发生爱情，不道德。不道义。不良心。这肯定。然，曾经过去，曾经过去了的那个月色柔和的晚上，在浓荫密布的梧桐树底下，商羽柔软的心，没能阻止它的势也汹汹、姿态炽烈。只任由情感的浪越过理智的岸，把惯常的生存轨则冲得七零八落。血色汪洋，迷失了视线，迷失了路。
　　 既然不能为它好好的活下去，那就为它去死。这便是三十五岁的商羽那一刻儿坚定不移的念头。看情形不对，李元洛停止了手中的粗暴。狠狠的燃支烟，狠命的吸，空气中荡出一股又一股的辛辣。李元洛用近乎疯狂的动作摁灭一个接一个的烟头。又用同样疯狂的动作去拨话机，七遍八遍不停的拨，呼来了在一家合资电脑公司上班的商羽的妹妹商灿。
　　 商灿青春逼人。商灿阳光灿烂。商灿是所有朋友面子上的骄傲。商灿那天一身桃红、洁白着衣领跨进姐家装了防盗设施而声势浩大的门，脚跟还没站稳，李元洛便气狠狠的对她说，瞧瞧你姐的好戏。而后，留下一串惊天动地的响，摔门而去。
　　 李元洛对两姐妹一向持讨好神态，这回竟比吃了豹子胆还暴。
　　 摸不着头脑的商灿转眼看商羽，见她披散着头发，两眼茫茫，神情木木的。忙
　　 问：出了什么事？
　　 商羽嘴巴一张一合的就是发不出音来。
　　 商灿更急。连着声儿问，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好不容易得知了事情的大概。商灿短发往耳后一掠，把自己扔进过于阔绰的总统式沙发中，翘起二郎腿，亮着桑音说，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自愿做了，说明自各儿喜欢。这类事多多，大不了离，怕什么。
　　 商羽一向羡慕妹妹商灿的青春和时髦，也是快三十的人了，还翠绿桃红的象个小女孩。她的时潮理论更是常常让商羽瞠目。有个女同学被她发迹的丈夫抛弃，找商灿诉苦，商灿竟怪她不会当大款的太太才被甩；商灿还用开玩笑的语气劝寡居的母亲找个相好的，被素衣淡食每逢初一、十五便对着月光为俩女儿祈祷平安的母亲煽了一记。
　　 商灿没恼。还怪母亲落伍，不懂时代风尚。
　　 找情人是时尚。黑发染棕染黄染红也是时尚。商羽并非特别时尚。但那刻儿，听商灿提到爱。提到对刘非的那份情，那份朝朝暮暮牵肠挂肚，朝朝暮暮为他担忧，朝朝暮暮怕他和另外的女人有瓜葛的痴心一片。商羽稍稍有点平静下来。
　　 情感的问题，其实和许多艺术一般，需要突如其来的灵感。喜欢刘非，从第一次在宏艺广告公司那次规模盛大的发布会上，商羽劈眼之下见到穿沙绿色水洗衬衣、沙绿夹克，脊凉骨挺得逼直而举止洒脱而风霜几重的刘非。
　　 商羽就喜欢了。商羽对男女的着装有着特殊的敏感，她在一家收益平平，惨淡经营的歌舞团做主持。演出之余，不时伙同女伴南下，进一批批的时潮服装回来优价出手。赚的差价补贴自用。薪水太低，化妆品太昂贵了。丈夫李元洛搞装修挣的钱刚够家用和女儿的营养品。丈夫的一件深灰的棉布衬衣穿了七、八年，袖口磨白、衣领都疲沓的立不起来了。商羽早就说要陶汰掉。他不。李元洛从来不修边幅。说话行事咄咄逼人。
　　 刘非刚巧与他形成对照。
　　 商羽从见面之初就开始喜欢刘非朴素、得体中的精致；喜欢他恰如其份的风霜几重；还有他说话的谦和。商羽甚至认为：没有风霜的男人谈不上美。
　　 她从他看似不动声色的神情中找到了呼应，心便开始了轻微的颤抖。等到刘非借敬酒的时候轻碰了她的手，这种颤抖便在商羽的体内固定下来……延续到以后的好多年。
　　 那次告别时俩人都留了机号，每天早、晚通两次电话，谈得都是寻常极了的寻常话，却是越扯越热络。刘非说，商羽穿白衬衫、紫背心的样子耐看，就是不该穿紫花的裤子，太招人眼，一个女人的不普通千万别表露在面上，商羽认为他说的是。刘非说，女人还是素淡点好。那些嘴唇涂得血红、眼圈幽灵一般的，谁看了都不会舒服。商羽认为他说得极是。刘非说，人活着总得干点什么，干出些样子来，对自己特别是对后人才有个交代。商羽认为他说得极极是。
　　 俩人越谈越投机，彼此都有点从来不曾感觉到的激动、激情。
　　 成熟的双方有意很快就进入实质性阶段。俩人都知道这是对伦理对道德对家庭的背叛，但都情不自禁。
　　 破着胆子约刘非来家里，是俩人相爱差不多快一个月的时候，商羽记得清清楚
　　 楚。广告发布会是四月六日开的，商羽被邀请做主持人，为此订做的一件紫色天鹅
　　 绒晚礼服没有如期完成，心情还有点沮丧。
　　 就是在心情沮丧的时候结识了刘非，很快的到了相见恨晚的地步。
　　 丈夫说要出去跑跑材料，那是“五一”过后的第二天。商羽帮他买好硬卧，还煮了八只盐水蛋，丈夫只带了三只。外加一对大鸭梨。商羽眼睁睁的看着汽笛的长
　　 鸣声把丈夫带往另外的城市。才约的刘非，没想到，丈夫发生了第六感觉效应。丈夫说他开头就觉得不对，商羽怕他误了车，三番五次催他上路。还把她的内裤错当成他的往行囊里塞。还忘了给他带牙具。妻何曾这般张慌过？李元洛越思越想越觉得不对，途中鬼差神使的返了回来。于此，商羽不足月的情爱、带点恐怖的幸福，闪电一般、只如闪电一般，就撞出了是非的雷雨。
　　 深夜，喝得醉醺醺的李元洛回到家，喷着酒气，逼商羽给那个跑黑的、那个断子绝孙的、那个不得好死的刘非打电话。
　　 商羽不从。
　　 李元洛立马抡圆了拳掌。
　　 一旁的商灿不让了，双手叉腰，红艳艳的往姐夫面前一堵说，你想怎样？不能过就离，为难一个女人，算什么男子汉？
　　 男子汉？头上顶了绿帽子，还能叫男子汉。哼。李元洛一拳砸在茶几上，烫花的玻璃茶面被他揣成射线状。
　　 商灿没接他的话题，竞自磕开了瓜子，瓜子壳劈劈叭叭，扔得满地都是。
　　 商羽软软的依在沙发上，凄苦、强倔、无助......复杂的泪忍不住，就任由它蜿蜒下去。
　　 滴血伴泪的夜漫长极了……
　　 次日，李元洛离家出走。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带走了换洗的衣物。
　　 商灿揉着睡意惺松的眼劝商羽说：姐，别太窝囊了。振作起来，还有小羽呢。
　　 想到小羽，想到送到乡下母亲那里，当初因为难产折腾了十多个小时、生下来几天都不会哭的女儿小羽，商羽麻木的头脑一点点的恢复了理智。还有一个多月小羽就该入学了，为人母意味着什么，商羽知道得清清楚楚。
　　 她表示了要忍辱、存活。为了小羽，不管以后怎样，她都要活下去。
　　 姐在商灿的心中是说话算数得近乎死板的楷模。听她这样说，商灿才放下心来。
　　 忍辱、存活。指的是肉体。
　　 商羽的灵魂在那个夜晚，那个刘非抛下她独自承受煎熬的时刻，就象烈焰一般，腾地烧过，随即熄灭了，死灰一堆了。
　　 那刻儿，商羽木然的、不知该作如何反应的望着她的情人孤单的背影在彻头彻尾的夜色中消失，心中便留下了永远的、难以愈合的伤痛。
　　 飘泊数天，仍然以家为重的丈夫携着没完没了怒气回来后多次揪着商羽的头发，
　　 逼问：说，你图他什么？
　　 商羽咬着牙，一声不吭。
　　 拳头和掌巴劈头盖脸的落下来。
　　 商羽还是一声不吭。
　　 她不能说。她不能说是喜欢。牵心牵肺的喜欢。真真切切的喜欢。说不出任何缘由的喜欢。那样会刺伤李元洛。商羽不忍。不忍因为自己的别爱灼伤了一起走过青春岁月的丈夫。
　　 商羽的婚姻模式可以用“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来概括。很男人的李元洛以古老的求爱方式向她示出一片古道热肠时，她被感动被打动了。但她不想那么快就成为人妇的。是母亲说，不能太挑拣了，咱孤寡人家的，能遇上个靠得住的不容易。居家过日子，讲究个实在。
　　 婚后的日子果然是实实在在的。李元洛挣的钱都如数交给了商羽。
　　 商羽不太习惯做主妇，一心一意的决心还是很坚定。不外出演出时，她就换上居家的衣服，去菜市场挑最鲜绿水嫩的青莱，照着莱谱烧出各种花样；用蓝色的“雕牌”洗衣皂一遍又一遍的洗李元洛的臭袜子。婚后第二年，有了小羽，日子繁忙中又添了一份实在。
　　 长出四颗门牙的小羽整天吃一种叫做“乡巴佬”的卤鸡翅，啃得嘴角、两手都油汪汪的。
　　 节假日，夫妇俩去食品店大包小包的买了零嘴往乡下赶。商羽说小羽谗。
　　 李元洛便反驳说，谁家的孩子不馋。口气里的自豪曾让商羽觉得暖融融的。
　　 婚姻的日子本来象流水一般平淡、自然且舒畅。
　　 自从认识了刘非，一石激起千层浪。商羽被一忽儿鬼话连篇，一忽儿全无城府，比孩子还令人不放心的刘非所吸引。刘非能看手相。刘非棋艺精湛。刘非还会用碳素笔勾勒出孕妇和母牛那般温柔的形象……商羽真的被他折服而不顾一切了。
　　 刘非任宏艺广告公司业务处主任，顶着公司的半壁江山，却是听不得任何人的意见，一意孤行，耳闻目睹他行事的商羽，时时为他提着一颗心。
　　 心有所移，心有旁系，商羽的情感生活，在与刘非一见钟情之后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情人”是个令人心动的字眼，贪图一时的快乐而忘乎所以的商羽顾不上细究它背后蕴藏的悲剧意识。
　　 直至发生了丈夫撞上刘非的事件。
　　 丈夫打她、骂她，把能想到的最肮脏、最龌龊的词儿都加到了商羽的头上，从臀部到脊梁骨，一块一块深深浅浅的青紫，每动一下，钻心的疼。商羽咬着牙关忍着，谁叫自己有短儿捏在丈夫的手中。
　　 如果李元洛是那种十恶不赦的倒也好说，豁出去，大不了一走了之，一死了之。偏偏他又很疼惜商羽。打过骂过，他自己伤心落泪后悔不迭不说，还给商羽加衣加
　　 帽的，生怕她遭风着凉。
　　 软硬兼施下，商羽越来越感觉自己是个罪人。心中的内疚很深、心中的惭愧很切了。可惜李元洛不懂，他一有机会就逼问商羽和刘非在一起的细微末节。
　　 这种事，在商羽这样的女人，在还有一点点自尊自爱的女人哪里，是宁死也说不出口来的。
　　 就算是尊严扫地，颜面全无，总还剩一点点微怜的人格吧。可丈夫视商羽的人格不顾，终日鸡蛋里挑骨头，象面对犯人。
　　 商羽伤心绝望，先是对婚姻，继而对整个的人生。
　　 还在好多年前，商羽商灿就是一对很出名的姊妹花了，那时，姐姐二十一岁。妹妹只有十六岁。
　　 俩人一样的眉清目秀，一样的身段窈窕。只是姐姐略为丰盈点，妹妹更为刚烈
　　 些。城里大大小小的相馆争相聘姐妹俩去做陈列厨窗的模特儿。
　　 有时候，两姐妹扮成一对新婚夫妇。姐姐穿西服，戴礼帽，做那个如意郎君；妹妹袒露半截细腻的胸或是严丝合缝的扣着东方式的旗袍，被一丛雅致的鲜花簇拥着，回睦间一付含情脉脉曾倾倒了好多的少年男女。
　　 数不清的男孩向这对“梦中新娘”献殷勤。妹妹说，姐，咱别和那些臭男人交道。就咱们自己过。
　　 姐娇红了脸，不置可否。
　　 那时的商羽，情窦初开，对未来有着种种缥缈的预见。成熟为女人的生活包括
　　 婚姻虽则有诸多遗憾，总还是平和、快乐多于苦楚的。
　　 结识刘非，商羽以为是缘。无可奈何的缘。不能更改的缘。
　　 李元洛不能容忍。任何的男人都不能容忍他的女人作为墙头红杏。
　　 红杏出墙的商羽六神无主、遍体伤痕的说，我们还＿是＿离吧。
　　 这话如火上浇油。李元洛血红着眼，吼道，再敢提离的话，他就去卸掉刘非的腿，再炸平他的家。
　　 商羽真的恐怖了，她知道丈夫盛怒之下，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商羽不想让事情闹大。商羽很害怕事情闹大。处处小媳妇一般的隐忍着。
　　 李元洛旷日持久的凶狠没能凶出个所以然来，便用沉重的叹息和一支接一支吸
　　 烟造成的浓重来舒发心中的不平和气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