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旧】旧手艺 (征文·小说)
刘大钟岔开两腿仰面坐在地上,脊背靠着墙根下两把锄头。夕阳微弱的光散在他和锄头们身上。西屋投下的阴影就像一张旧毡子盖着他眼前的半个院子,不住地一寸一寸往前挪。
刘大钟是刚刚扔掉一只三十斤重的大冬瓜,回来就直接坐靠在墙跟上的。冬瓜起先是黄黄的圆点,随后面积渐渐扩大,流出了酸酸的水,大半个软塌下来的部分发了黑毛。
这刘大钟二十岁就是远近闻名的瓜把式。在农村,瓜把式像木匠、铁匠、泥瓦匠一样,属于一门一辈子饿不死的手艺。当年待嫁的姑娘都想找个有手艺的后生。翠香就是靠在屯山小学当校长的姑父,才打败了当时最有竞争力的幼儿园老师李淑丽,并且在看瓜棚里施了计谋,弄了个奉子成婚才把刘大钟抢到手。刘大钟多年免费承包屯山小学男女生厕所,他种瓜从不用化肥,全靠农家肥当家,育出的苗壮实,成活率高。邻里栽种的菜苗都是他白送的,瓜田里叶子不正常大伙也都要请刘大钟看看。
刘大钟舍得农家肥,土疙瘩打磨得细沙样。他种的瓜果蔬菜水分足,甜度高,个头大,模样整齐。翠香回娘家提着一只大萝卜七斤多,直径五六寸。有人见了,说那萝卜长得就像个小水桶。翠香娘逢人就说,我家大钟墙头上都能种出萝卜来。
刘大钟当年还收了一个徒弟叫二伟,比大钟小不了几岁,二伟初二就念不进去书,对木匠铁匠没有兴趣,提着一盒到口酥,要跟着刘大钟在田里伺候瓜苗。开始倒也老实,跟着师傅育苗、栽苗、压瓜,学了些横横道道,后来看着瓜蛋子一个月比拳头大不了多少,好不容易熬到西瓜上市了,丰产了也卖不到好价钱,还不如跟着泥瓦工搬石头都见效益多了。二伟于是长了兔子腿,眨眼不见了。
只有刘大钟不管大年小年,不管赔赚,一心一意侍弄着瓜田。他喜欢看水灵灵的宝贝在田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喜欢看着翠香拎着拔了瓜秧子的最后一波瓜送给邻里乡亲,看他们眯着眼睛朝自己笑。
城市像一只啃草的山羊,啃着庄稼,啃着草地,眼看刘大钟的小村就要被啃完了。阳光天地小区要征用150亩瓜田,小区在离刘大钟的瓜地两百米外的地方圈了起来。二伟找小区负责人闹了几次,他的瓜田每年得到一笔遮光补偿费后,一直闲置着。二伟地里的草就像长了舌头一样,伸到路中央,伸到刘大钟的瓜田里。刘大钟不愿意用除草剂,怕伤着瓜宝宝,他挥舞着镰刀,斩割着这些草舌头。
冬瓜躺在车里个个就像饱满的枕头,刘大钟骄傲地看着这些瓜宝贝。在超市门口,他看到海报上写着今日特价:冬瓜0.10元/斤。这么说他一车枕头一样的圆滚滚的冬瓜买不到五十块钱。经理说山东那边的冬瓜四五分钱一斤,烂得像狗屎一样。超市是促销手段,用冬瓜带动其他货物的销量。要是愿意就一毛钱一斤收购,超市只赚吆喝。刘大钟转身就走。他在步行街摆了一天,把冬瓜切开来卖,一共才卖掉两个。他们说超市的冬瓜吃起来像棉絮一样,刘大钟的瓜才是冬瓜味。可终究超市的冬瓜就跟白送一样,还有多少人会买他的瓜呢。
此时刘大钟斜靠在墙角下,背后是他的伙伴:几把锄头和钉耙、铁锹,他渐渐看到不到对面的夕阳。好几天不再出去卖瓜了,而他的瓜真的就像狗屎一样,躺在西屋里,悄悄地长黄斑、生黑毛、淌酸水。
“看你一副窝囊样!躺在那里就有人上门来买你的瓜?满院子都是酸臭味,还以为死了人呢?”门外呼啦一声是面包车关门的声音,翠香穿着一件皮短裙,进了院子。她穿着越来越时髦,一不顺心就扯着嗓子。最近二伟在林群商厦给她找了个卖老年服饰的活儿,每天用面包车接送,翠香也算上班族了。
刘大钟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像脊背后面沉默无语的农具。
翠香用脚踢着他的腿:“你一辈子就只能干最低级的粗话!别人的地都占了,搂着钱打麻将。你这个倒霉相,地没有征收,还想着种瓜的事。我和慧慧跟着你戴了一辈子穷帽子,都快被这又酸又臭的冬瓜熏死了!二伟给你在星光铁厂找了个烧锅炉的活,一个月2500,你去不去?”
“不去!刘大钟腾地站起身,使劲拍打屁股上的土,就像放了烟雾弹一样,“老子只会种瓜,不会烧锅炉!”
翠香追上去就打:“死瓜蒌子!你以为找个活那么容易。这次你不去,咱就不过了!我跟着你罪都受够了!”
那天早上,刘大钟扔掉四个烂得稀泥一样的冬瓜,把窗子敞开得大大的,去星光铁厂烧锅炉去了。他就像种瓜一样把煤拍得实实的,悉心照料了半宿,天亮的时候锅炉底下却是一片漆黑。工作区的员工像高粱杆一样站在办公桌前手插在裤兜里。刘大钟慌忙拉了一车柴禾,人熏得就像刚从煤窑里掏出来一样,才把锅炉点着。五天灭了三次,员工缩着脖子,好像在野外办公一样。领导走过来,仰头看看摇摆的树枝,又看看锅炉前手忙脚乱的刘大钟,下了辞退令:天越来越冷了,锅炉烧不下样子,不换你员工不答应!
刘大钟一大早骑着自行车回家,一串白亮的鼻涕晃悠着,薄薄的冬阳洒在身上,比锅炉房还冰凉。烧锅炉受气,伺候人不像伺候瓜。瓜多乖呀,给它吃喝它就变着样子讨你欢喜。可是他就不明白了,以前全村田里都种着西瓜冬瓜,那贩子跟在他屁股后面递着烟满地跑。现在地被征收了,瓜贩子连影子都蒸发了,多好的瓜卖不上价钱。超市里一车一车的瓜都是从哪里来的?现在烧锅炉的工作丢了,一屋子胖冬瓜卖不出去,刘大钟机械地蹬着自行车。他想,回去干脆把冬瓜和胡萝卜土豆装一大车拉到深山里去卖。听说那里路难走,蔬菜是个缺货。也许这样女儿生活费才会有着落,说不定还能给翠香买个皮包。他这样想着,不觉到了门口,他把自行车放好,刚要推开西屋看看那些冬瓜,突然听到北房里传来些响动,就像刺猬钻进了草窝,又像野猪闯进了瓜田,可这是他的家不是瓜田呀。他明白了什么,推了一下,门里面拴着。他用握紧的拳头一边擂一边吼:“开门开门!”
门开了,二伟一边穿着衣服,一边用挑衅的眼光瞪着他。刘大钟操起一根扁担就抡。二伟一把夺下扁担,推了刘大钟一把,夺门而出。刘大钟四下里找顺手的器械,看到窗台上晾晒的冬瓜,搂起一只脑袋大的瓜朝着二伟的后脑勺投去。瓜砸在二伟的脊背上,落地成了碎花。二伟扭过头咬着牙轻蔑地骂:“瓜蒌子!穷死你!”
刘大钟胸部呼呼地起伏,他呲着牙逼近翠香。刚抬起手,翠香就站起来:“你打你打!你有本事给我拿钱来,你给我买过几件衣服?我跟着你享过一天福吗?你一年倒腾破瓜卖的那几千,还不够慧慧生活费。”
虽然师徒名分尽了,但不能搞他的老婆。刘大钟受到了奇耻大辱,他指着翠香的鼻子:“怪不得这畜生天天用面包车来接你,这畜生比你都小了九岁。你不要脸,老子要脸,你给老子滚!滚!”
他突然看到桌上崭新的皮包,一把摔在地上,掀翻了桌子。
翠香捡起地上的皮包,从衣架上扯下衣服,连哭带骂:“整天混得像个鬼,还在这里装能!这日子我早穷够了。离婚!老娘再也不回来了!”
刘大钟几乎摔倒,他站稳自己,呼出一口口的重气。西屋里又有三个瓜瘫在地上,看样子收拾不起来。他就不明白自己不施化肥不喷农药,跪在地上捉虫子种来的大冬瓜,怎么就没有人来收购,竞争不过一批批外地来的瓜?他端起一个长了黄斑的瓜,举过头顶,摔在地上,踏了几脚。心里的气犹自不息,他冲出去,从屋檐下抓起铁锹,进了西屋就开始朝着冬瓜堆疯了一样地砍开了。
直到太阳落山,刘大钟才走进西屋把碎了一地的冬瓜铲到筐子里,水滴答滴答掉在他的膝盖上腿上。刘大钟心疼地抹着瓜皮,眼里雾了起来。他刚要把筐子翻倒在垃圾池就听有人喊:哎哎,刘大钟,这几天你这里的垃圾都没有人愿意拉了。你要是再倒烂冬瓜,以后这里的垃圾你自己拉!
大钟呼啦一下把筐子里得汤汤水水全倒进了垃圾池,挺着脖子吼:“你愿意拉就拉,不愿意拉有的是人拉!”
他转身返回院子,把门哐当一声闭上。刘大钟坐在西屋的台阶上,一只手撑着脑袋,像雕像一般久久不动!
大约坐了一个多小时,他听到手机的振动,也许是某个超市和自己联系瓜的事,一看是慧慧的号码。今天是十五号,又到了给女儿打生活费的日子了。原计划冬瓜卖了钱,给女儿大大方方多一些生活费,可是现在翻空了口袋,只有不到五百块。他闭着眼睛,听任手机呜呜地震动着。
手机震动了三次,空腹的刘大钟捂着咕咕叫唤的肚子看到慧慧发过来一个短信:爸爸,这个月不用打生活费了,我的征文获得了一等奖。另外我帮你应聘了山东寿光一家农业合作社,是专门种菜种瓜的,月薪5000块,可以发挥你的特长。我把电话给你,你联系一下。
刘大钟的眼睛溢满了雾水。他比谁都清楚,瓜田保不住了,周围的土地长满了野草,虫子打不尽也捉不完,村里城里有了下水道,农家肥哗哗排到了河沟里,四周堆满砖瓦和装修废弃物,也许不久节水灌溉都停止了。他根本无法将瓜田清理得像自己的床一样平整干净,现在一季瓜要付出双倍的劳动,由于不成规模,竞争不过超市从外地拉回来的瓜。他深深叹了口气,那么多人都走出去了。也许,自己走出去,这种瓜的手艺才能有用。
几天后,刘大钟把一屋子冬瓜便宜处理了,他卷了几件衣服,把一只蛇皮袋扔到肩上,大步朝瓜田走去。瓜田还是那么平整,两边的蒿草结了饱满的种子,冲着他幽默地笑。他弯下腰,抓起一把冰凉的土,在手里研磨成粉。小区林立的高楼,把威武的影子投在瓜田里,将要枯黄的野草向他招手,试图挤进他的瓜田。地头节水灌溉的管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刨了出来。刘大钟平静地丢掉手中的泥土,拍拍手,把蛇皮袋重新扛到肩上,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村子。
感谢您与我们一起共赴一场旧时光的邀约。旧,雪藏着时光的疼。旧,雕刻着生命的感动。
行止见识,与旧相亲。旧时光,旧巷子,旧房子,旧家具,旧爱,旧梦,老街旧邻、前尘旧事,多少风景旧曾谙。
旧,在心中,在笔端。
感谢支持流年,顺祝春日安好。
好文字,向山鹰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