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年轻的夫妻老来的伴。汉生和夫人像所有的柴米油盐夫妻一样，过着过着，添了一个儿子；过着过着，添了一个孙子；过着过着，退休回家了。几十年居家过日子，虽说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有时难免叮叮当当的，但总算过下来了。按说到了桑榆晚年，安居歇业、儿孙绕膝，可以悠闲地颐养天年了。但万万没有想到是，好不容易从五六十年代那么艰苦的环境中熬到现在，没有受到婚姻七年之痒带来的困扰；没有遇到中年感情生变出现的危机；没有碰上更年期引起莫名的烦躁带来的失和。然而，偏偏在老俩口歇下来呆在家里时，成天连手连脚，不是越来越亲热，反倒是越来越别扭了。过去不怎么挑剔的夫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要汉生按她自己认为好的去做；连因个体差异对冷暖感受不同的着衣，也要求与她保持一致。这看上去似乎不近情理，其实是生理上的反应，是当事人自己也感受不到的偏执。汉生有时会不由自主地争几句。这下可好了，马上引起了夫人的不滿，有时甚至不依不饶。一个过于主观，希望对方依从；一个固执己见，不肯迁就。这样，芝麻大的小事引起的分歧，有时引起拌嘴而影响家庭团结。“我是对的，你必须听。受不了约束，去找相好的过日子，早知道你看我不顺眼……”夫人在找不到说服汉生的理由时，会急不择语地甩出这几句连神仙也招架不住的气话，封住汉生巧舌如簧的口。多次因微不足道的事达不到共识，引起过不快。为了顾全大局、和和气气地过日子，也怕这些提不起筷子的小事让旁人看了笑话，汉生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让步。
　　 然而，夫人有时无意识的举动，不定什么时候会冷不丁地冒出一个事来，令他无法预防。一次汉生起夜小解，突然听到正在睡觉的夫人问话:“是不是尿到抽水马桶外面了……”半夜三更的，把他吓了一大跳。此后，他半夜入厕时，一定会弄出像瀑布落在水潭中，溅出水花的声音来，让不放心、暗中盯着的夫人能清楚地听到。老中医说，人老肾气衰，洒尿打湿鞋。尿不足是老年人常有的现象，像从屋檐滴下淅淅沥沥的三月小雨。不济时，汉生会攥紧拳头使劲憋气，努力闹出动静来。还算灵光快活的汉生，总怕没有达到夫人的要求受批评，有时真不知道这日子怎么过才好。
　　 其实，汉生是个很有主见，又很能干的男人。用他的话说，除了不会生孩子，其他的事都会做。多年来，善良贤惠的夫人从不操心家中的经济活动，收支由汉生打理。至于烧火做饭，两人共同承担；缝补浆洗是妇人的事，汉生从不染指。他留心观察多年，得出夫人有喜欢洗衣服的爱好，像有麻将瘾的人离不开麻将桌一样。她像浣沙女陶醉在用搓板搓衣发出的美妙声音中，而且乐此不疲！家中那块齿痕几乎磨平了的木搓板，文物古董似的，这一带恐怕找不出第二家有。儿孙不在身边，老俩口有多少衣服洗呢？街坊们总看见汉生的夫人端着装衣服的桶或脸盆，坐电梯到三十一楼的顶层平台上去晾晒。像猴子喜欢在树上打秋千嬉戏；熊猫喜欢在竹林爬竹子玩耍，各有各的乐子，汉生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先前的日子，和许多普通人家一样，虽说谈不上浪漫，也没有像不顾面子的小市民，十天半月一小吵，三五季度一大闹。谁知社会发展到今天，传统的相夫教子、伺候公婆的观念悄然发生了变化，也或多或少地影响了家庭，他们也未能置身其外。当了一生甩手掌柜的夫人，过去连银行的门往哪边开都不知道，有一天跳完广场舞回家，突然提出要亲自管家中的存折一一收缴汉生的财经大权。过去从不过问家中收入开销的夫人，一反常态的举动，把汉生弄懵了，仿佛掉进了茫茫的云雾之中。他心里明白，出馊主意的说不定是一起锻炼身体、乱蹦乱跳的肖婆婆、张妈妈什么的。那意思再清楚不过了，管住了钱，控制住了经济命脉，直接切断了老男人的非份念头。囊中羞涩，即使让时光倒流二十年，也翻不出浪花来。汉生这次变乖巧了，先表示完全同意，接着把几十年他一心为家精打细算的事迹说了一遍。强调到现在为止，外债、房贷等全无，帐上已累积到相当可观的五位数了。他提及苦心经营的成绩，并没有表功的意思，只是想告诉夫人他出力不讨好。当然，他自己清廉节俭，早上四元钱买一碗热干面，就点白开水过早的事，又重复说了一遍。没有想到他这么爽快，夫人愕然！不定大娘大妈教了几招对付汉生不肯轻易放手的方法，派不上用场了。夫人睡了一觉，大概左思右想感觉不妥，第二天一大早笑着对准备用纸条写存折密码、办移交手续的汉生说:“昨夜我是考验你的，怕你心肠太软，抹不开面子，私下里把钱借给了别人。还是你管吧，每月报一次帐就可以了。”末了，她又补充了一句:“早上喝一杯二元的豆浆、或者蛋花米酒，别太省了，身体要紧。”夫人的理由太牵强，但最后的这句话还是很暧心的，让他感动不已，老泪几乎快掉下来了。事后细想，汉生似乎又明白了什么， 开始重新审视老夫老妻的关系怎么相处了。
　　 平日里左邻右舍的爹爹婆婆为家中的烦心事，总喜欢找善解人意的他唠叨，他总是笑眯眯地听别人倾诉，让别人尽情地释放。他劝人的话一套一套的，尽拣别人喜欢听的好话往耳朵里灌。什么“家里不是讲理的地方，何必生闷气”；什么“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必争个输赢”；还有什么“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何必分高低”；等等。末了，从不忘把自己和夫人闹意见的事拿出来说，故意贬低自家，宽慰别人。那意思是告诉别人，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别太计较。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这样的家庭小磨擦，如今落到了他自己头上。他忽然想起了房东耿大哥和辣妹，像寃家似的磕磕碰碰十几年，分了合、合了又分的烦心事。
　　 耿大哥和辣妹离婚了十年，去年又住到了一块；不到二个月，辣妹又搬回到了自己的住处。“算了 ，每月二千元的房租不赚了。他还是那么喜欢嚼舌头，谁受得了……”这是汉生碰到辣妹后，询问他们的近况时听说的。“六十多岁的人了，改不了……”这个房租对退休金二干多元的辣妹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她之所以放弃，是厌倦了无休止唠叨的日子，想过耳根清净的平淡生活。说起来让人不好理解，辣妹下岗十年，耿大哥未给一分钱的生活费。每天晚上端起了酒杯，自酌自饮，自言自语。三天两头把话题扯到了辣妹了爱打麻将的话题上，扯忘了形就冷嘲热讽。别说辣妹，“酒麻木”在酒桌上重复了无数遍的话题，谁听了耳朵根子不起茧，能不厌烦？再加上家中不顺心的事，积怨甚多的辣妹，一气之下催着办了协议离婚。做不了夫妻做朋友，好合好散。拆迁还建的房子，一人一套。孩子早已成家，都没有后顾之忧。分开之前，没有其他的原因；分开以后，都没有再成家。原以为再续前缘搭伙过，破镜重圆。谁也没料到，双方不愿各退一步，求同存异，还是捏不拢去。想到这里，汉生一丝苍凉涌上了心头。他心里想，有什么大不了的，能让让一点；能避避一点；能容容一点……至于反目为仇，分道扬镳吗？他又反省自己，几十年风雨同舟的糟糠夫妻，克服了那么多的困难，迁就退让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话是这么说，联想到近一段哭笑不得的事，没有大肚笑脸和尚容天下事的本事，还真不容易。事情是这样的。
　　 过了花甲的夫人，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突然说要绣眉。好在事先吱了一声，若是为了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悄悄地绣好，再闪亮登场，不把汉生吓出毛病才怪呢！夫人的行事作风变得越来越自我，他总是小心地周旋着。现在好了，怕什么，来什么。起先夫人还算“民主”，说是商量家务，他听真了，其实就是打招呼，用领导的话说叫“通气”。开始他不识相，蛮认真地与夫人商量。每次都是夫人说了算，即使是很明显的好建议，也得不到采纳。汉生脑袋瓜子活，能言善辩，若是有好的主张，夫人是沒有一点强词夺理的机会的。不善言辞的夫人，理屈词穷时，会使出过去极少使用的杀手锏:“年轻时你就瞧不起我……”噼里啪啦的东西往外直抖落。那阵势，哪里是协商，分明是翻历史的旧帐来压制他。较量过几次，总是以他的意见被否定而告终。他也摸出了门路，要想家中和谐，看来只能随声附和了。家里哪里有什么正二八经的民主协商哟！若不知趣搓反手，非但起不了作用，弄不好会激化矛盾，扩大事态，铸成大错的。前不久的一件小事，差点搞得收不了场，他至今记忆犹新。
　　 那天，夫人看见汉生三下五去二就把脸洗完了，说：“咋的，洗猫子脸，这么快呀？”他觉得奇怪，不耐烦地瞄了夫人一眼：“一生不就这么洗过来的吗？老脸还有那么多讲究呀？”汉生不是省油的灯，借力使力，回敬得也酸刻。正当他暗自得意自己的“嘴劲”时，夫人惹恼了：“ 叫你怎么洗就怎么洗，老脸就可以不讲干净。知道的说你马虎，不知的说我不管你。”夫人来得好快，一边数落，一边给他做示范。先用水湿脸，然后用湿巾从左往右洗，等等。其实夫人的要求并不高，但平时的条条框框太多了，难免都记得住，执行起来总有遗漏的时候。碰上夫人心情好的时候，和风细雨地提醒他以后注意；若是不顺心时会突然老着脸蹦出几句生硬难听的话。
　　 还有一件更奇葩的事。汉生和大多数男人一样，关心时事政治，喜欢看新闻和人文方面的节目。夫人和大多数女人一样，喜欢看日、韓的生活片。看也就罢了，看到好笑的剧情要与他睡前讨论。汉生弱弱地说：“我没看，怎么谈看法呢？”“正因为你没看，我讲给你听呀，听了再发表意见不行吗？小时候不都是听奶奶讲很久以前的故事吗？怎么现在就不能听夫人讲故事呢？”这样一说，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心里十分清楚，夫人是想和他一起分享快乐。至于他有没有兴趣，夫人似乎未考虑。很多时候，夫人并不要求他讨论，只希望他认真的听，分享一下她的快乐。可听故事并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夫人一听见鼾声，马上会问：“我说到什么地方了？”汉生真有能耐，花鼓戏《葛麻》中的葛麻能站着睡 ，他可以一边睡一边听故事。朦胧中，他的回答让夫人滿意和惊奇。当然，再往下讲的是什么他自然不知道了。这时，夫人也讲累了，睡意也上来了。
　　 其实，汉生的夫人并不像汉生想的那么糟糕。她和善热情，厚人薄己，对着窗户吹喇叭一一好名声在外呢！再说，家庭是蓝色的港湾，小船不仅可以避开外面世界的狂风暴雨；而且还能悠闲地驶在宁静的海面，兴起一点浪漫的浪花呢！这样一想，汉生就明白了，过了更年期的女人，因生理原因不易控制情绪和作法，有时事后自己也觉得不妥。只是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在家中示弱。很多时候，他的夫人就是这样。说了过头的话，一旦意识到后不再坚持。不过，不细心体察是感觉不到的。 “爹爹，下辈子我还找你！”汉生的夫人高兴时，无以表达对他的滿意，会含情默默地望看他时这样说。开始，汉生以为是说笑话，倒几盅表示浪漫的红酒，点燃了生日蜡烛，合唱了一首“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夫人激动不已，又说了下辈子非他不嫁。汉生趁机对夫人说:“婆婆，你今天的眉毛真漂亮……”夫人大喜：“这是描的……”“描得好！不同的场合、不同的季节描不同的眉。绣眉虽好，缺少变化，你看呢？”“是的。其实我根本不会绣眉，故意捉弄你的。谁叫你不正眼瞧我呢？”听夫人这么一说，汉生一怔，望着哈哈大笑的夫人，他苦笑了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