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家三口围坐在玻璃饭桌前，本该是极尽幸福的一幅场景和画面。
　　 丈夫刚刚详细审阅了工程项目规划书，忙不迭地跑到厨房，打算帮着心爱的妻子一起烹饪美食。岂料，美丽勤劳的妻子却含笑地推开了丈夫，嘴上还“毫不留情面”地轻声揶揄说：“你呀，还是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我可用不起你，不仅价格太高，而且还会越帮越忙。”一边说着，一边还不忘继续手头上的工作。
　　 “叫你说的，我一个堂堂建筑工程师，帮你做菜，那可是天大的面子，不领情不说，还说我越帮越忙，真实可恶至极。”丈夫面带微笑地露出“不悦”之色。
　　 “是，是，我的大工程师，我恳请你，忙工程去吧，啊，这做菜的事，就不烦劳你了。”
　　 “什么意思？我不行呗？”
　　 “不是不行，是根本就不行。”倒入底油，肉丝下过，随手打开排油烟机，妻子这才继续说道，“不是叫个工程师，就什么都能规划好的。你呢，在我下面，玩土和泥巴还行，至于做菜嘛，可就差远啦。”嫣然一抹笑，笑靥泛于脸颊，颊浮红晕，再一次轻轻推开丈夫，那意思叫他立即离开厨房。
　　 丈夫则横了妻子一眼，冷冷地说道：“没想到你这么看扁我。记住，我不光在你下面玩土和泥巴，你上面的高楼大厦也是我创造的。”
　　 “是，是，你高高在上，你厉害，你伟大，这总行了吧。”夸奖了丈夫两句，猛然突兀地转移话题，“但是你可别忘了，还有一件事，就连你这位大工程师也解决不了。”
　　 望着妻子眼波流动，似有所指。丈夫了然，忙回看一眼，目光停留在饭桌前木讷呆坐，双手食指不停地敲打着玻璃桌面的女儿。
　　 “哎，那丫头，是我这辈子唯一创造出来，却又维修不了的。”
　　 一声无奈的浩叹，丈夫不再同妻子标情夺趣，转而来到女儿身边，轻拍女儿的肩膀，低声温柔地问了句，“还在难过呢？”
　　 “我一点儿也不难过！”只有六岁大的稚嫩的女儿讲出一句掷地有声的话来。
　　 “你不难过？”
　　 “我为什么要难过？”
　　 “听你妈说，她都被找去学校好几回了，校领导也都跟你妈说了，说你这丫头好几次跑进学校，可还没等进班级呢，不大一会儿就翻墙跑掉了。是不是？”
　　 “啊。”女儿毫不掩饰自己灵敏的运动天赋，以及厌恶校园的生活。
　　 “还啊呢，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若不是学校有全方位的监控，我还一直蒙在鼓里呢。你跟我说说，为什么在你妈离开之后，你就要翻墙离开学校？”
　　 “我不想上学。”
　　 “你说什么？你不想上学？”身为父亲的高傲闻听此言，本来一副和蔼可亲、谆谆善诱的脸，瞬间变换了颜色，变得气急败坏、怒不可遏，俨然工程师对属下的极度不满的流露。
　　 女儿高小小从未见过父亲如此模样，也被吓得不轻，双手食指再不敲打玻璃桌面，木讷的神情也变得畏惧恐慌，但嘴上却并没有磕巴，讲出来的话依旧流畅清晰，而且阐明了自己的观点，意在维护自己这小小的尊严。“我不是不想上学，我是不想上这所学校！”
　　 “这又是为什么？”高傲不禁疑惑，抽出一张靠背椅，坐在女儿身边，将女儿温柔地搂在怀里，轻声细语地说，“跟爸爸说说，为什么不想上学，是同学欺负你了？还是你看到书本上的知识会感到恶心、厌憎？”
　　 生气归生气，但作为书香子弟的高傲，在教育女儿方面自是区别于普通家庭的父母，从不曾对女儿严厉苛责，甚而动辄打骂过。按照高傲的说法，这不是宠溺，而是告诫女儿不要迷失自己，束缚自我，在确立明确的三观的前提下，自然可以放飞自我，追逐自己热爱的生活，因为自己就是这么走过来的，所以他相信自己这么做是正确的。
　　
　　 二
　　 “你说错了。”
　　 高傲的妻子尤然此时手捧托盘来到饭桌前。高傲赶忙起身帮妻子把饭菜端到饭桌上，然后抢过托盘，放回厨房，这才回来。
　　 几样家常小炒，香气扑鼻。然而高傲嗅之，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精心用心地夸奖两句妻子的手艺，而是抽出一把椅子，让妻子坐下，然后问道：“我说错了？哪儿错了？”
　　 “咱边吃边聊吧，菜凉了，就不好吃了。”尤然说。
　　 “好吧。”高傲不忍拂妻子的意，拿起筷子，夹一样菜放到妻子的饭碗里，又夹一样菜放到女儿的饭碗里，最后夹起一筷子，才是夹给自己的。
　　 可还没等散发着香气的菜肴放进嘴里呢，女儿高小小忽然喊道，“我不吃！我不吃！”一边说着，一边双手乱摆，险些把面前盛满米饭的饭碗扫到地上。
　　 “你这孩子，怎么了这是，这几样可是你最爱吃的呀。”高傲严厉且温柔地说。
　　 “可我现在没心情。心情没了，什么都不好吃。”
　　 “心情？没了？”高傲愣然地望着女儿，且不时望着妻子。
　　 “我看呐，这件事还得由你解决。”尤然放下碗筷说，“哥哥呀，小小几天前就已经把她的心里话跟我说了，她喜欢上学，而且她跟同学们相处也很好，但就是有一样，她舍不得离开爷爷奶奶。”
　　 “你这话说的，我更听不明白了。”高傲放下碗筷，目不转睛地看着妻子，脸上写满了如圆周率似的疑惑，他居然猜不透妻子这句话的深意，“虽然我们住的地方离爷爷奶奶挺远的，但我们不是早就商量好了嘛，每个礼拜五小小放学，我们一家子就到爷爷奶奶家过周末。”
　　 “话是没错，可小小毕竟是爷爷奶奶一小带大的呀。”尤然情绪深沉地说，并将女儿搂在怀里，直到女儿再不乱动，一双清澈如水的灵眸涌出许多晶莹碧透的泪珠，在光滑稚嫩的脸蛋上汩汩流动。
　　 高傲分别看了看妻子和女儿，轻蹙眉头，轻叹一声，然后冲女儿问，“你的意思，是想每天陪在爷爷奶奶身边？”
　　 “嗯，嗯嗯。”高小小的小脑袋像个订书器，连连点头。
　　 “怎么？有难处吗？”尤然问。她知道，丈夫是很少皱眉的，但凡他皱眉，那么就说明这件事非常棘手。
　　 “想要让小小每天陪在爷爷奶奶身边，还得不耽误上学，貌似只有一个办法。”高傲托着下巴，想了片刻，淡淡地说。
　　 “转学？”尤然说。
　　 “是啊，只能转学。”
　　 “这应该不是什么问题呀。爸爸妈妈那边不正有一所市重点小学吗，把咱家小小安排到那儿去不也挺好嘛。再说了，那所小学当初不还是你指挥建造的嘛。”
　　 “话是没错，可……可你也知道，我从来不走后门的。那所小学可不是私立的，是公立的，入学或转学都有相应的要求。我们家小小，并不符合要求。”高傲显得很是为难。
　　 闻听不符合要求，高小小本来呈现出喜色的娇俏表情，再度变得凝重惆怅，不仅哭得像个泪人，连同抽泣哽咽之声都那么令人心碎。
　　 尤然忙轻拍女儿脊背，并不停地从饭桌上的纸巾盒里掏出纸巾，为女儿拭泪，且还要柔声细腻地安慰几句，“傻丫头，别哭了，小脸蛋都哭花了，不好看了哟。作为阳光少女，要笑着迎接太阳，这可是你经常跟我说的哟。你不是每天都会写小随笔嘛，我看过，很好，多阳光，多励志，多充满爱与幻想啊。人如其文，你应该知道吧，文章写得那么开心快乐，可本人却不开心快乐，那就说明你的文章虚伪，咱不写虚伪的文章，你说是不。”
　　 高小小抽噎了几声，便止住了泪水。倒不是缘于母亲区别于普通人的劝慰，而是她有自己想要表达的心声。“我现在才知道，敢情人总会有痛苦，谁也不例外。”
　　 “你这丫头，年纪不大，想法倒蛮多的。”尤然既欣慰，有不免有些难过地说。
　　 “妈妈，你告诉我，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身为博览群书的自由作家的尤然，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只是她并不想女儿这么大的孩子明白这个深沉的、残酷的道理。
　　 “对，不过呢……”
　　 “别说别的，对，就是了。”高小小忙打断母亲的话，同时把脸深深埋在母亲的胸膛，再不言语一声，也再不抽泣一声。
　　 尤然只能双臂搂住女儿，始终保持这个姿势，好让女儿安心、痛快地停泊在自己这块不算宽广，但却温暖、平静、舒适的港湾。
　　
　　 三
　　 尤然望向高傲，高傲呢，则望向尤然。一米远的距离，却感觉异常之遥远，那是属于两种截然不同的思想上的激烈碰撞，一边是孩子，一边是道义，不由得使夫妻俩陷入痛苦。直到高傲慨叹一声，拿起筷子，说了句，“小小，别难过了，爸爸给你想办法。”
　　 “这样好吗？”尤然低声问道。
　　 “什么好不好的，为了孩子，试试呗。”高傲吃了一口菜，刚准备吃口饭，却被女儿吓到了。
　　 高小小霍地从母亲的怀抱蹦起来，在母亲的怀里又蹦又跳，又亲又抱，差点儿没把椅子推翻，跟母亲一同摔倒在地。
　　 “你这丫头，给我老实点！再闹的话，我就告诉你爸，不管你了，就让你在这所学校上学，哪儿也不许你去！”
　　 高小小蓦地全身上下静止不动，像个雕塑似的，竟是眨巴眨巴灵动的眼睛，满含喜悦、歉意地盯着母亲看。过了一小会儿，又盯着父亲看。
　　 莫看高小小小小年纪，可聪明着呢，她素知父亲的为人，从来不胡乱盲目答应别人什么事，哪怕是对自己，他都不随意给出承诺。
　　 就是这样近乎死板，却品格高贵的父亲，竟然能够在大是大非面前，为了自己，讲出那么一句在别人看来简单随便，但在自己看来却承受了巨大的心理重压的“我试试吧”。高小小小小的内心会倍感内疚歉意，同时也会心花怒放。她恨不得利用自己从小就天赋异禀的运动能力，一个纵身鱼跃，跳过桌面，扑到父亲怀里，给他以最亲近，最热烈，最诚恳的安慰和感谢。
　　 但是这个念头也只是个念头，高小小并没有这么做，她发现父亲区别于常人，在母亲的因势利导下，自己累月常年读书，从一些大文豪的现实主义作品中，高小小从未读到过像父亲这样的人，极尽保持自己高度纯洁的人格，恪守着属于自己的完美道义，无论做事，还是做人，近乎完美。怎奈，由于自己的一意孤行，父亲却要在他那百分百的纯粹里，点入一点杂质。为此，高小小的喜悦之情不知不觉逐渐消去，进而全部被羞愧和自责取代。
　　 “对不起，父亲，我……我不该这么任性的。”高小小离开母亲的怀抱，来到父亲面前，端正站立，深表歉意地说。
　　 “别搞得这么郑重，你如实回答我，你为什么喜欢陪在爷爷奶奶身边，是你真的舍不得爷爷奶奶？还是嫌你妈管你管得太严了？”高傲严肃认真地问。
　　 高小小刚欲回答，却听尤然那一贯温柔甜美的声音响了起来，可温柔甜美中自不乏一股内敛含蓄的苛责。不消说，是针对丈夫高傲的。
　　 “胡说什么呢，我什么时候严厉管教女儿了？”尤然气哼哼地说，她可讨厌丈夫把自己当成责备女儿的教材。
　　 “我就这么一说，你看你，还当真了。”高傲放下高傲的姿态，讪讪地说。
　　 “废话！你不信问问她自己，我管教她严厉吗？从小到大，人家的孩子三岁就开始上补习班了，她呢，还天天在外面疯呢，哪天不玩得尽兴才回家呀。所以，请你注意，下回可别拿我当教材，听见没。”
　　 “啊，我知道了。”高傲在没理的时候，跟谁都不会发脾气，更何况面对的还是自己心爱的妻子，即便自己有理，恐怕也不敢发脾气。
　　 “你笑什么笑，回答我的问题！”见到女儿正抿嘴取笑自己，高傲突然一道冷淡的目光射了过去，“要是回答不上来，回答得令我很不满意，我可跟你说，你就在这所学校混到小学毕业吧。”
　　 “别，别，别这样啊。哦，说不过老妈，你就拿我找平衡啊，不带这么玩的。”
　　 高小小连连跺脚，再不看父亲一眼，只管回到自己的座位拿起碗筷，大快朵颐起来。她知道，父亲既然应承下来了，那么就一定能办到。至于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吃饭，然后在母亲的陪同下读书学习。
　　
　　 四
　　 高小小继续在学校上学，高傲再三告诫女儿，再不许做任何出格的事情出来，否则的话，转学便是痴心妄想。
　　 在高小小上学的当天，高傲同妻子尤然买了些昂贵的补品，驱车来到父母家中。那是一爿独门独院的二层别墅，相比较农村的砖房，位于城乡结合部的这套别墅就显得格外高贵伟岸了，一应方便生活的电子科技产品应有尽有，老两口也能玩得得心应手，谁让老两口是高级知识分子呢，多年处于所属领域之专家的地位可不是花钱办证，招摇撞骗得来的，事迹、作为、履历、奖项，要是把它们通通存放在家里，恐怕这栋别墅里塞被得满满登登，也装不下。
　　 由于占地面积极大，别墅四周还有很多湿地呢，房前各样果树鳞次栉比，房后各式蔬菜渐发萌芽，春的盎然、活泼、蠢蠢欲动，体现得淋漓尽致。还有一池长约三米，宽约两米的石砌的水塘，里面有几尾观赏鱼。除此之外，还有两条毛亮背宽、凶猛壮健的德国牧羊犬忠诚无二，看家护院，它们此时正张开血盆大口，不时教育着自己生下的那六七个已经完全可以自由行动的摇头晃脑，不爱听话的崽子们，仿佛在告诫它们，要跟自己一样，忠于主人，服从命令，不能没规没距。
　　 高傲的父亲母亲见儿子儿媳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就过来了，喜悦之情尽显，却也不免惊疑，“你们小两口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