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光】冬瓜吃出肉味来(散文)
电视屏幕上,年轻的女记者正手舞足蹈地介绍着少林素斋:“哇哦,这白灵菇味道鲜美,嫩滑爽口,果然是鲍鱼的味道耶……”声音嗲腻,表情夸张,与周边空灵的梵音、缥缈的香雾一点儿也不搭。
少林素斋本为寺院素菜,用料戒小五荤,口感宜人,造型悦目,其中采用的山珍与药材还有延年益寿的功效。其与少林文化一脉相承,体现了佛教慈悲为怀的精神,也有助于修禅入定。
而红尘滚滚,少林文化还是沾染了俗气,想来少林素斋也是难免得了。不过,俗归俗,少林素斋的白灵菇能吃出鲍鱼的味道,当是真的了。
没吃过少林素斋。吃过的素鸡也没能品出鸡肉鸡汤的鲜来。倒是从那水汪汪的冬瓜里,有吃出肉味来。关于这一点,我也是多年以后才领悟到的。
那一年,我刚上大学不久,妹妹小学还没毕业,父亲微薄的工资供一家人的生活和我们姐妹俩读书显然不够,没有文化的母亲便在菜市场角落谋了巴掌大块地儿,进点小菜赚点小钱多少帮衬帮衬。
假期的一天晚上,母亲念叨说蔬菜批发市场明天进冬瓜来,她得去抢两个。父亲要帮她去背,她说父亲第二天还要上班就别去了,她自己能行。妹妹还小,我便自告奋勇地要求陪母亲去,至少可以作个伴,母亲答应了。
母亲叫我的时候,窗外还是一团漆黑,小闹钟的时针刚指到三的位置。迷迷糊糊地起来,又迷迷糊糊地跟出门,似乎肉体在路上,灵魂还在床上。小城其时尚在建设中,街上还没有路灯,从我家到蔬菜批发市场也没有铺好的公路。母亲打着手电在前面领路,我高一脚低一脚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两个人都没有出声,唯听见鞋底擦过地面的声响,远处的浓黑里,一团昏黄的光像调皮的星孩子,跳跃、回环,忽儿不见,忽儿又闪现出来……
大约走了三四十分钟,前方拐角弹出两盏亮白的探照大灯,灯下已是熙攘的人流。母亲咕嚷了一句:“快走,还是来晚了!”小跑着挤了过去,我愣了一下,也背着背篓跟着钻了进去。有骑着摩托车的,有推着板车的,也有挎着篮子的,还有和我们一样背着背篓的。拖菜的车还没来,一个二个的如长脖子鹅,有些焦躁地望着往常车来的方向。有男人等得不耐烦,一屁股歪坐在摩托车座上,一脚踩地,一脚踏着踏板,吧嗒吧嗒地抽起烟来。一星红光微微颤动,原本呛鼻的烟气还没来得及逗留,就被有些冷咧清寒的晨气给带走了。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该是车来了。抽烟的男人扔掉烟头,拎起车上的篮子、绳子就往前跑。母亲一把抓过我的手,扯着我也往里钻。不知谁的秤竿子戳了我的腰,一不小心肩膀又蹭到了别人的背篓上,疼得我倒吸冷气,而看起来个子矮小的母亲劲道却大得很,扯得我胳膊都快脱臼,只有什么都不顾地跟着她挤。
车还没停稳,大家已经做好抢的准备了,市场工作人员围过来赶都赶不散。车厢菜堆上的人刚举起一个袋子,车下的人已经抢了过去,开了袋,往外掏自己要的菜。从没经历过这阵仗的我直接是懵了。母亲早已松开我的手没了影儿。等再看到她,她怀里抱着一个大冬瓜,喘喘地朝我小跑来。我赶紧放下背篓,母亲把冬瓜放到背篓里,嘱我看着,她又折了回去。过了好一会儿,母亲又背着一背篓菜弯着腰慢慢走过来,散乱的头发在额头、嘴角扇来扇去。
在路边的树下,母亲放下背篓,准备把抢到的菜重新规整一下。一大一小两个冬瓜,还有一点茄子、黄瓜。母亲望了我一眼,说:“你没背过东西,两个冬瓜就我背吧,剩下的你来。”小的冬瓜都有二十多斤,大的接近五十斤,全要母亲一个人背我不忍心,我决定来背小的冬瓜。母亲犹豫了一下便也没反驳,只是叫我背不动时就说一声。
母亲帮我把背篓上肩,她自己也背起来,我们一前一后踏上归程。母亲依然打着手电在前,时不时地提醒我这儿有一个坑,那儿有一个坎,要小心脚下。在这之前,除了背书包,我还真没干过背东西的活儿。二十几斤的东西,我以为是小意思。等背篓真的到了肩上,才发觉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竹篾编织的背篓系子好似长了锋利的牙齿,一个劲地往我的肩头肉里啃;背篓也像一个铁秤砣坠在身后,绷得我身子都快后仰起来。脚下又是起伏不平的沙土路,有的地方还要经过拟建房屋打好的地基,全是尖利的、大小不一的石块。我都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踢到石头上了。
汗很快湿了后背。肩头火燎燎地疼,我两手分别抓着肩头的背篓系,试图往上举一举让肩头轻松一些,结果徒劳,根本举不起来。又扯了衣领往肩头的背篓系下塞,夏日的衣衫本就单薄,也是无济于事。手又开始掏上下衣服口袋,渴望能掏出一块手帕或是纸巾啥的垫在肩头,却连纸片也没有……母亲察觉到了我的异常,停下来转身问我:“背不动了吧?还是把瓜给我背吧。”脑子里闪现的尽是父母这些年的不易,我咬着牙说不用,能停下来歇会儿就好了。母亲迟疑了一下,走到一处地基的坡坎上靠了背篓,又帮我卸下了背篓。我偷偷地用手指去触肩头,疼得我呲牙咧嘴,鼻头发酸,赶紧别过身去,生怕被母亲发现了。
歇了一会儿再上路时,天已经蒙蒙亮,用不着手电了。母亲把背篓重新给我端上肩头,背篓系落下的刹那,我都忍不住差点叫起来,立马咬紧嘴唇,头一低,在前面走了。背上的背篓越来越沉,二十几斤的冬瓜好似有了上百斤,感觉肩头都不是自己的肩头了,脑子里就浮出《西游记》里孙悟空背红孩儿的画面,背着背着最后却是背了一座山,路上都陷出深深的脚印来。
好不容易背到了母亲卖菜的市场,背篓卸下的那一刻,我都恨不得化作一摊泥就那么摊在地上。母亲收拾摊位准备卖菜,让我把背篓带一个回家。我两手举着背篓系,就是不愿背篓落在我的肩头,等母亲望不到我了,我飞快地把背篓放下来,拖了回去。
筋疲力尽地到家,躲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照自己的肩头,肩头红肿的皮面上印着几道紫红的貌似背篓系的花纹,背篓系的牙齿还咬破了我的左肩,露出鲜红的肉,上面冒出淡黄的液体来。找了点药膏涂上去,再躺到床上补回笼觉时,怎么也睡不着了,一动不动地平躺着,任由肩头火辣辣的疼。
天公不作美,下起了连日暴雨。新建的小城还只有雏形,住户并不多,母亲所在的菜市场位置又有点偏,母亲的摊位又在菜市场的角落里,生意便冷清得不能再冷清了,菜堆了好些天也卖不动。我们背回的冬瓜,小的那个被人挑了剩下几斤,大的就卖出去靠根部的那一圈。
家里的餐桌上,冬瓜唱了主角,清炖冬瓜,煎冬瓜,炒冬瓜……菜单看似不重样,吃到嘴里一个样。吃到最后,妹妹一上餐桌就吐槽:“又是冬瓜!看了就打瞌睡。”我却舍不得浪费一丁一点,每吃一块冬瓜,每喝一口冬瓜汤,那种被背篓系噬咬的感觉便重温一次,肩头隐隐作痛,心里跟着隐隐作痛。水汪汪的冬瓜,生生在我嘴里吃出别样的味道。
后来,读汪老的散文随笔集子《人间草木》时,汪老在《草木春秋》一文里有回忆自己戴着“右派分子”帽子在石头山上种树的情形,那时顿顿吃干馒头、腌萝卜,肚子里寡淡得没有一点油水。正是秋天,汪老他们便寻了蝈蝈烧了吃,“蝈蝈得是三尾的,腹大,多子”。
看到这里忍不住轻笑,又想起一件事来。那年冬天的一个午后,我在尚未建成的小城游荡。在一处工地不远的山脚,望见几个人凑在一起,中间缥缈的青烟缭绕盘旋。等走近时,才发现是几个建筑工人,石块叄砌的简单炉灶下,碎木块、干草毕毕剥剥地燃烧着,中间横搭着的薄石板上烤着一堆虫子。见我好奇,一个工人操着河南口音说:“烤屁斑虫,好吃得很。”我一听就恶心地跑开了,屁斑虫排出的气体臭得要死,小时候最讨厌它了,真不知道他们大冬天在哪儿寻来的,居然还拿来当零嘴儿!
汪老在文章的后面写道:人不管走到哪一步,总得找点乐子,想一点办法,老是愁眉苦脸的,干嘛呢!灵光一闪,有什么东西自然而然地通解了。当年,我不解外地工人干嘛要烤屁斑虫这样恶心人的东西吃,还把它当作不可多得的美味。我也不解素鸡为什么要叫素鸡,豆腐皮跟鸡又能扯上什么干系。甚至于我都不能理解汪老吃蝈蝈为什么非得是三尾的,我就不相信从味道上来说真有什么不同。通解的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与其说吃的是三尾的蝈蝈,臭名远扬的屁斑虫,豆腐皮仿造的鸡,不如说吃的是一种境界,一种心情,一种生活的态度。
于是,我懂了。当年我以为的我在冬瓜里吃出的别样味道,该是疼痛的味道,心酸的味道。其实不然,那也可以是肉的味道,美好的味道!
就像这电视里介绍的名目繁多的少林素斋。即便红尘滚滚,即便俗气沾染,只要你心怀慈悲,心怀阳光,心怀美好,白灵菇自能吃出鲍鱼的味道,冬瓜自能吃出肉的味道,生活自能浸满幸福的味道,人生,也自能充满悠然闲适的禅意!
生活本就不易,于艰难的生活中寻找乐趣,觅得一份心境,足以淡化了艰辛,品出幸福的味道。
生活总不是富有情趣,多日子归于平平淡淡的真,而平淡中活出情趣来,就是别样的境界。
拜读素馨老师佳作,顺祝春安,快乐常伴。
素简的文字里,浸润的却是深刻的人生哲理,值得细细品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