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万没想到，这次包户扶贫，我遇到了尴尬的事。
　　 我的扶贫对象是南梁乡吴家疙瘩村于国栋家。村主任吴刚介绍，他十年前拉砖的时候，三轮车转弯来不及减速翻进了沟里，腰椎两节断裂，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老婆身体不好，乳腺癌做了切除手术，还有个73岁的老父亲和两个上学的女儿……全家人靠几亩薄地维持生计。
　　 情况大体如此，闲话不多说，我要求马上到于国栋家里。吴家疙瘩村位置比较高，我们弓着腰，一路蛇行，小腿肚酸胀了，终于来到了贫困户于国栋家。两间瓦房像衣不蔽体的老人站在寒风中，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外墙开裂，靠两根木头桩子撑着。门帘多年风吹日晒颜色难辨，屋子里可以说是家徒四壁，炉台边外墙开裂处用塑料布钉着，西北风灌进来。屋子里有炉火却没有多少温度。于国栋穿着一件袖口破开了花的棉衣靠着一卷旧被子斜躺着，看见我进来稍微笑笑，赤脚连忙移到一边。倒是他那个老父亲身体还算硬朗，跑前跑后给我们找坐的地方，一边用衣袖擦着眼角。
　　 聊了大约十多分钟，女主人提着一颗白菜和三只白萝卜走了进来，她是去地窖里取一家人过冬的蔬菜。她被一条绿毛线织成的围巾捂得严严实实，脚底下穿着一双变了形的卡其色棉鞋。女主人把菜放在仅有的一张木桌上，摘下了围巾，取下眼镜，眼睛是那种老式的黑框，用手擦了一下镜片上的水雾。再次戴上眼镜看了我一眼，边低着头去捅火。
　　 在微弱的光线里，我看到一张历经岁月沧桑依然熟悉的脸，我惊奇吸了一口气：张翠香。
　　 是张翠香，她什么时候嫁到了这里？又为什么把日子过成了这个样子？我的脑子里涌出了好几个为什么。张翠香很显然也认出了我，不然她怎么会低着头一言不发。我坐在于国栋的身边，看着这个一贫如洗的家舍，看着这个被病残的身体拖垮得精神颓废的男人，看着炉台边一直低着头不言语、身体消瘦的张翠香，我的心裂开了一样的痛。
　　 那年我暗恋的女孩。因为近视，张翠香总是眯着一双眼睛在初三班的教室里沿着课桌依次发着试卷。她的成绩不是太好，偶尔还会缺课，我们同学都知道她还有三个年幼的妹妹。但只要在学校的时候，张翠香总是眯着眼睛，浅浅地笑着，像教室前的花坛里半开的芍药。我常常扭过头，隔着一缕阳光去或者一缕清风偷偷观察她，那滋味就像吃到食堂里我钟爱的酸辣土豆丝一样美妙。
　　 初中毕业后我考上了临川市一中，听说张翠香没有考上辍了学。我曾经写了一封信鼓励她读书，一直没有音讯。后来我用高昂的斗志迎战高考，考入省城的一所大学，又回到县政府统战部。十几年过去了，万万没有想到这次精准扶贫工作，我的包户对象竟然是她！
　　 我和张翠香都保持着沉默，听村主任吴刚和于国栋的父亲拉着闲话。
　　 快要走出院子的时候，张翠香依旧低着头，因为一次手术，她的肤色就像树上枯干的叶子。她看着我浅浅地笑了一下，声音很小：“郭晓峰，你做了官了，不认识我了。”
　　 “我认识……”我想说你放心我们一起脱贫，可我说不出来。在那个枯黄的脸上，那个消瘦的身体里承受了多少苦难和艰辛，“……我还会来的。”
　　 “你们认识啊？”村主任吴刚反应很快，侧着头问。
　　 “我俩是同学。他做官了，我成了贫困户了。”张翠香勉强笑了一下，露出几颗黄牙。围巾里一缕头发散出来，在她脸上中乱散着，像贫瘠的土里长出的衰草。
　　 我一脸尴尬。
　　 回县城的路上，我的脑子里轮放着简陋的屋子里斜靠在被子上的于国栋，低头捅火和在初三操场边替我喊加油的张翠香。这些年我最不喜欢的一句话就是时间是把杀猪刀，一路上却多次想起在这句话。十多年不见，那个清秀灵气的张翠香被岁月宰割成眼前瘦弱多病需要帮扶的贫困对象。这次精准扶贫是一场攻坚战，组织部要求每个包户干部要与自己的扶贫对象同吃同住，并且要把组织关系转到村子里，什么时候对象脱贫了，才能算给组织交卷。
　　 我没有退路。
　　 回到县城的家已经夜幕降临了，徐红已经煲好苹果粥。我脱掉大衣，坐在沙发上，掏出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今天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了初恋女友？看到我沉着脸。”徐红笑着坐在我身边，她是语文老师，习惯用这句话跟我开玩笑。有的话看似玩笑，却像鼓槌敲打着我，这是她经营婚姻的智慧。
　　 下乡时的信心满满被张翠香的印象击打成了碎片，这真是意想不到的棘手的问题。我靠在柔软的沙发上，两根桩子撑着的摇摇欲坠的房屋在喷吐出的眼圈里浮现。
　　 “你是不是疲倦了？单位遇到不舒心的事情吗？我们一起分担好不好？”徐红站起身来，不一会儿，眼前很快摆好了一碟子生花生米，一盘木耳拌野菜，清炒芹菜，还有苹果粥。她知道我血脂高。
　　 我要告诉徐红我的包户对象竟是我当年暗恋的女生，我要帮她脱贫，是硬任务也是责任。
　　 “红，有件事我不能瞒你，你做好思想准备。”我看着徐红精致白皙的脸，认真地说。
　　 “哟，真有事啊？搞这么正式，你不要吓我啊！”徐红依然盈盈地笑着，掩饰着自己的紧张。
　　 我把今天去了吴家疙瘩发生的一点一滴告诉了妻子徐红，说到贫困户家里的情况，我的表情凝重。最后，我说起了初三班那个叫张翠香的女孩，还有那些美好的水晶般的故事。那个刻在记忆里的初恋成了今天令人揪心的扶贫。堵在心里的棉絮一下掏了出来，我有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端起粥大吃起来。我先要吃饱，才能经得住徐红的狂轰乱炸。
　　 屋子里出现了空前的宁静，只有我吃饭的声音杂乱无序。
　　 “原来你是为这个发愁啊！这有何难？我弟弟不是有个葡萄园吗？栽种的都是无籽黑珍珠葡萄，高峰期12块钱一斤呢。明天周末我们开车去弟弟那里，请他看看张翠香家的地，指导她种黑珍珠，还能帮她推销呀！你不说她家老爷子身体还硬朗吗？我看这事可操作。”徐红用胳膊肘调皮地碰我，“资金的事你会有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