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双休日，出门看见邻居就叫：走，下地去！他“嗨嗨”一笑说，好，下地去。春暖花开，风和日丽，正是下地的好时候。
　　 “开心农场”距离住地两三公里。那是一片老单位菜地和荒地整合成一块块的小菜地，按单位住户分配。开始分配的时候我出差在外，打电话的同事听说我不想要，劝我“先要下来，真不想种再说”。结果回来一看那片二三十平米的小菜地就喜欢上了它。种地是多好的事啊！想种点啥种点儿啥，想怎么种怎么种，这是一片自由王国。看着长出来的菜苗、成熟的果实，满足之感油然而生，这是一片养育心性的好地方。再说，单位给你提供了种子肥料，水管压在地头，这么好条件的土地不种实在可惜。
　　 作为农村农民出身的人，下地种地与我本不陌生。刚有认知就在土地里打滚，上小学就开始干力所能及的一切农活，彼时正当文革，劳动是学生的一项学习内容，虽然出身农村，但学校老师以“学农”为名组织到关系村社秋收劳动仍然非常频繁。直到高中，下村劳动占了学习总时间大约五分之一。当年农村劳动生产力低下，许多农活都是人力手工，我们去干的都是所谓的重体力活--平田整地、收玉米等等。十三四、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背着粮食上学，经常到别的村社劳动，除了劳作的累乏之外，还有心里的抵触：要是干活，还不如回家挣工分呢！
　　 我读书的整个假期都是挣工分的。跟大人拉粪，跟婆姨们打土块、薅草，可以挣半个劳力的工分。生产队年底决算，能挣六七十个工，觉得非常高兴。毕竟，能为家庭生活做一点贡献。可惜的是我们那个生产队非常落后，一个工分只能分到一两毛钱。这样算下来，一年才能挣10元左右。高中时候已经长成大人模样，假期里就开始干大人活，挣的工分要多一些。那些假期里我跟着大人挑过大渠、修过公路，还进山炸过石头。当然，割麦、打场、运沙上粪这些事情，对于乡村出身的人来说，都是稀松平常的。
　　 在那个落后的时代，在那个乡村里一切都非常匮乏的时代，走出乡村，不再“捋牛尾巴”，就是每个有志青年的首要选择，也是一切为着儿女成长的父母的衷心期盼。
　　
　　 二
　　 于是，在粉碎“四人帮”的那个历史转折年头，我有幸登上一辆军用卡车，走出了乡村土地。那天，我穿着一身新棉衣，把沾到身上的每一点灰土都掸干净。我想，土地一定会离我远去，我也再不会踏进土地。我对土地没有憎恶也没有感情，我只有对工作单位、城市生活的向往。那年，我走出中学校门还不到一年，是在县城做民工的时候离开家乡的。
　　 人，只有到了一定年龄，只有经历了一些事情的反复沉浮，才知道骨子里到底留恋的是什么。到了一定年龄就知道，人的出身确实能决定人的一些事情，人生来是做什么的，你逃不了做什么这个大范畴。比如，那些辛劳的人，无论是平民还是官员，无论是小吏还是大官，他都一定是辛劳的；那些享受者，什么时候都是享受者。比如我即便已经在一座不太像城的城市里生活了40多年，我也没能离开土地，没能离开劳作，并且不知不觉间，觉得人根本离不开你出生时的那种环境。这是根的缘故吗？应当是。
　　 参加工作还不到一年，单位从各班组抽调参加全处生产地种菜劳动的人员，我是第一候选人。原因很简单，一来我是新工，需要劳动锻炼、汗水洗魂。二来我是农村出身，去种地合乎身份。那一年别人干一期1个月，我在菜地干了3个月，我们组的领导认为，我在菜地表现良好，忠实肯干，不需要再换人，也再无合适的人可换。总之，在有集体大菜地的那几年，我是年年必去的人选。菜地由处分到基层之后，我又在一位老师傅带领下干了整整一年（开春到入冬）。那一年劳动对我来说是快乐的。我睡在水渠边大树上架起的一个树床上看菜，爬在大丽花下学着写生画画，半夜三更打开水泵浇水。那年我们种的大白菜一夜之间被人偷了，结果被发现全在菜地饲养室的饲料库房里……
　　 我到机关的那年，机关的菜地被分到了科室。政治处领导一致认为，我出身乡村，又在基层被泒到菜地干过多年，是负责菜地生产的不二人选。但我辜负了领导和同志们的信任，那年的菜好像长得并不好。后来单位集体不再种植，那片菜地就成了我和几个同乡的自留地。自留地种得很好，一直种到菜地被征用。
　　 有那么几年，我再没像同事邻居那样这里找地、那里找地。不种地也好，不用再到处找粪找化肥，不用再到处找种子找菜苗，不用工作之余老掂记翻地浇水拔草那些事。只不过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梦里老出现下地的情景，从小时候牵牛种麦到后来种菜浇水。梦里那些绿茵茵的菜苗，老让我醒来后出神，那是最干净的菜，菜地里去干干活，能去掉长期坐办公室的暮气，能换来与植物自然交流的开心。过去有了不开心，到菜地锄草翻地出一身汗，摘一根黄瓜、一个西红柿吃下，会把一切烦恼都抛得远远。所有不开心，都顶不上头顶那片白生生悠悠而去的云啊！
　　 以为，再不会有种地的机会了。所以才有QQ里出现“开心农场”时候疯玩的那个时段。
　　
　　 三
　　 想不到QQ中的虚拟游戏能变成现实。那年5月，一片“袖珍”菜地--开心农场被分配到手。我的地号是294。出差回来看到地号我就喜欢上了它。小地离路二十来米，刚刚避开树沟边的大柳树；离工具房五十米的样子，借用工具方便，可谓最佳位置。由于地分得晚，等施肥整理种植都到月底了。好在并没影响收成。那年种的菜，尤其是靠人行道的一趟小黄瓜，惹得无数人垂涏。满足了不少人的胃口--开心农场重在种的开心，至于谁顺手牵羊吃了倒无所谓。种得好才赢得大家关注，不就是大家给予的间接奖赏么！好些事情看你怎么理解。跟我一起合作种植过的一位朋友就不这样认为。他一看昨天的黄瓜豆角西红柿不见了，知道被“勤快人”摘了就生气，牢骚满腹。我劝他想开点：想不被人摘，你比别人再勤快一点就好。再说，有你吃的就好。别人吃也是吃，总比没人摘浪费了好。他不听劝，继续愤愤不平。下一年说不跟着我种了。
　　 这是整个小城的“开心农场”。看吧，柳树绿了的时候，每到双休日300多个小格子“农场”里男女老少都在热闹地辛劳、努力地开心。有翻地的，有搭架的，有撒种的，有点豆的。母亲带着孩子玩土认菜，老人们旁若无人地起垅培土。转眼各种菜苗破土而出，原来灰黄一色的大地被各种色彩点缀。各家自由种植，就有了夏天各个菜地里呈现的不同色彩：绿的油菜，白的菜花，紫的紫苏，红的西红柿，墨的黑油菜……土地是个珍宝！在那么一小块土地上，除了大路菜之外，我还种过红薯、土豆、花生还有玉米。夏天最丰盛的是辣椒黄瓜，秋天最有特色的是络绎不绝的丝瓜，入冬前的白萝卜、大葱也是少不了的。
　　 被土地一一验证的话还有“人勤地不懒”“人勤春来早”。土地不言，小菜说话。菜地的样貌，无言地讲述你在它身上是不是用心用功。在划分小菜地的人行道上随意走一圈，每片菜地就毫不隐讳地告诉你它的主人是不是个“讲究”的勤快人。讲究的，菜地里样样行行，杂草无踪，小菜大菜，各显其能。不讲究的一看就知道没人在地里流过汗水，那是野草的自由天堂，是禾苗的悲伤之地。
　　 劳作苦累体肤，汗水洗濯心灵。办公室里坐过5天，走进田地里与蓝天绿水、白云轻风相处的舒畅松快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下地去！土地里种下希望，收获开心，比吃到亲手种植的菜蔬还有价值。下地去！从土地里走出来再回到土地里，这是我的必然也是人生的必然。
　　 走，下地去！这回是邻居在招呼我和其他人。说话间，我的目光早就穿过城市、穿越阡陌，在希望的田野上了……
　　
　　 2018年4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