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飞机穿过台湾海峡,经香港转机,几经辗转,刘南松终于踏上了魂牵梦绕的土地——关中大地。
对我而言,刘家庄和别的地方一样,没有多少特殊的意义,我对刘家庄的记忆全来自父亲的讲述。可刘家庄对于父亲,情况就不同了,那里是他的故乡,他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那儿度过的,直到十八岁离开家乡去当兵。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老祖宗就是这样说的。父亲已经八十四岁了,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在有生之年,看一眼故土,见一见家乡的亲人。
刘家庄是关中平原上的一个普通的村子,家家都是泥瓦房、土坯墙、疤痕累累的木门,村口有个栽满柳树的涝池,村道是崎岖不平的土路,一下雨就会变成泥巴路。
父亲常对我讲,刘家庄的老宅子是一个独院,北边有三间大房,是主房,西边有六间厢房,东边有两间房。前院有棵杏树,每到忙天收小麦时,又酸又甜的大结杏挂满枝头,让人直流涎水。后院长着许多核桃树,秋收时节,沉甸甸的核桃结满树。用棍子把核桃砸下来,去掉壳,里面有洁白的果肉,像人的脑子,咬一口又脆又香。据说经常吃核桃,可使人变得聪明。你大妈卸下核桃后舍不得吃,总是想方设法托人捎到部队。说着说着,父亲就会咂咂嘴,佯装吃核桃的样子,那是他记忆中最美好的东西。
许多年过去了,父亲的牙齿掉了好几颗,额头爬满了沟壑般的皱纹。母亲因病去世,再也无人整天陪伴父亲。
父亲考上黄埔军校,娶汉中美女雅红为妻。那个清丽婉约、娇小怡人的女子,梳着齐耳的短发、眼眸清澈似水,皮肤白皙如雪,她就是父亲的妻子雅红,也是我的大妈。可后来内战爆发,他随国民党军队逃往台湾。起初,他不想去,舍不得家中的娇妻和一岁的女儿。他想回家,却无法找到机会,因团以上军官的一言一行此时都在“军统”的严密监视下,一旦发现谁逃跑,“军统”就会以“通匪罪”就地正法。
父亲在台湾无时无刻不期盼着回家,无时无刻不想念着他的妻子和女儿,可回家的路遥遥无期,难于上青天。后来,父亲从军队复员后,就在台北开了个小饭馆,娶妻生子。几十年来,父亲白发苍苍,步履蹒跚。他时常会一人乘车来到海边,朝着大陆的方向眺望,忍不住泪流满面。每晚睡觉,他都会戴上那个绣着一对鸳鸯的红裹头,因为它是雅红怕他肚子受凉而给他一针一线缝制的,里面藏着她对他无限的爱。
母亲去世后,父亲感到特别孤单。此刻,他对雅红和女儿的思念就像巨浪打来,不可遏止。父亲常常眉头紧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人越来越消瘦。
经过长时间多方打探、寻找,父亲终于和小琴联系上了。小琴是父亲的大女儿,也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
父亲归心似箭,让我以最快的速度通过香港中国旅行社办好了入境手续,他和我一起登上了去大陆的班机。
一踏上了故乡的土地,父亲热泪盈眶,整个身子都在颤动。姐姐迎接我们,她和父亲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雅红已经去世十年了,父亲走后她一直没有改嫁,含辛茹苦将女儿拉扯大,直至女儿出嫁。她等了他一辈子,盼望着他回家团聚。
父亲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了。他泪如雨下,泪水将地面砸了个坑。父亲坚持先不回老宅子,执意要去雅红的墓地。我们拗不过父亲,只好陪他去了。
公墓在村北,一个个坟包就像一个个小馒头一样,密密麻麻地簇拥在一起,大部分都没有墓碑。我拿着一炷香点燃后,插在坟头前,划开白纸点着。已经烧烬的纸灰随风飘起来,像一只只黑色的蝴蝶在天上盘旋着、飞舞着。父亲跪倒在大妈的坟头前,悲痛欲绝:“雅红,我回来了!”
父亲也算个重情义之人,他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不顾年迈多病的身体,毅然踏上回家的路,寻找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我为有这样的父亲而感到骄傲,含泪写下这篇小说,也算是对已故父亲的一种纪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