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守望花开】把每一个日子都过成春暖花开(散文)
被检查出肺癌晚期之后,姐夫的日子屈指可数。
检查,住院,穿刺,化疗……两个多月,一切的努力都只是努力。姐夫对姐说,咱回家吧,给孩子留一点积蓄。再这样下去,我倒了,大家都倒了。姐说,有一分钱咱也得治。病好了,钱我们可以一起挣。说这话的时候,姐的眼里一片茫然……
去年冬天没有雪,湿重的霾一直让人喘不过气。寒凉里,姐害怕姐夫熬不过去。每一天她都焦急地向窗外看,盼望着春天能早一点来。春来了,暖也会来,人的心情也会随着春天的暖而复苏。所以姐一直等,等春风和煦,等阳光明媚,等春暖花开。
化疗,每两周一次。每一次化疗,仿佛都得要姐夫一次命。年前,托熟人去问主治医生,接二连三的化疗怎不见好转?医生私下里说姐夫的病已接近膏肓,化疗只是一次次暂时的身心上的安慰。家属不要求,我们也无法赶病人走。那人回来小声对姐说,化疗效果以后会不大好,不妨拿几副中药回家喝喝试试。姐一下子没了主张,欲哭已不再有泪。刚过五十岁,就能眼睁睁看他在家里等……
姐仍然坚持给姐夫化疗,姐夫死活都不愿意去。没办法,只能熬中药当茶喝。每一天,姐夫都是强颜欢笑地坚持。微笑写在脸上,疼痛写在心里,那种极度痛苦的表情似乎随着伪装而扭曲。看姐夫额头上豆大的汗滴,姐就会一边擦拭一边止不住地询问,要是疼就叫出来。姐夫佯装着说不疼,就是药有点苦。良药苦口,医生说喝了几副中药就会好起来。姐夫像个听话的孩子,打针喝药不再有所拒绝。
春节刚刚过,偏又落了一场雪。看到落雪,姐夫有太多感叹,仿佛这是他最后要见的一场雪。那天,他在雪地里和小孙子一起堆了一个大雪人。他告诉刚能学说话的小孙子,这个雪人叫爷爷。第二天,第三天,雪人一点点化去。他似乎有太多悲伤,一连好多天精神状况都不大好。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到了这个时候,姐夫仿佛才觉得生命如此短暂,亲情如此珍贵。要是过去不多抽烟不多喝酒就好了,说不定还能再多陪家人走上个十年二十年。面对姐,姐夫似乎有太多遗憾,但更多是后悔。后悔当初没把身体健康当作一回事,后悔这些年没让姐和孩子过上太多的好日子。一切都已晚,仿佛再也回不去。姐夫说,他不是怕死,他是觉得自己走得有点早,对不起姐和孩子们。他怕自己走了以后,姐会更加孤单和难过。姐说:凭这点,咱就得好好活。姐夫一边点头,一边努力地喝完一碗碗难以下咽的苦草药。
吃饭算是一件极艰难的事,关键是吃不下。为了姐和孩子们,姐夫每天努力坚持多吃一点点。中药是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吐血了。姐夫一阵阵疼在身上,姐和孩子们一阵阵疼在心里。无计可施的时候,母亲建议姐和姐夫都去做做礼拜。这是个好主意,我跟姐说,一来可以出去走走,散散心。二来有了精神寄托,痛苦也会相应减轻一些。有病不可怕,怕就怕一个人没了精神。精神上的医治,或许是这个时候最好的治疗方式。要是一个人精神崩溃了,那这个人就真的完了。
后来,姐夫很乐意跟着姐每个周末去做礼拜。
姐夫查出病后,一开始我没敢告诉姐,也没敢告诉姐夫,只告诉了孩子们。孩子们想哭,我让他们到外边哭够了,把脸洗干净再回来。一家人相互地隐瞒着,大家认为大家都不知,其实大家心里都已知。
春节过后,我去看姐和姐夫。我是带着高兴去的,我不想她们一大家子每天都处在愁眉苦脸的阴影中。
到的时候,家里没人。我心里有些儿紧张,打听才知姐陪姐夫到田园里散步去了。沿着邻里告诉的方向,我看姐正搀扶着姐夫走在一片油菜的花海里。没敢打扰,我只远远地看。看他们依偎着,走过小桥,走过麦地,走过杨柳依依的河道。阳光的暖,沿着风的方向,扑向每一个有生命的角落。我看到春天里,生命最初的唯美。我的心似乎一下子轻松了起来,也温暖了起来。
回来的时候,见他们一脸的春意盎然。我紧紧地握住姐夫的手说:珍惜现在,过好每一天。姐夫微笑着示意地点点头,似乎在告诉我他会把余下的生命过成一季季春暖花开。
上一周去姐家,就觉姐夫离我很远,仿佛是隔了千山万水的。他不再说话,只闭着眼。这个春天,似乎早与他无关,这个世界也似乎早与他无关。他的脸和手还有脖子,都肿胀得看不清模样。我到了,也不见他打招呼。他半蹲着抽搐,只在疼痛间吁着气。他的话很少,少到连一个嗯字都不想轻易吐出来。饭,早已不再能吃得下。觉,早也不再能睡得安稳。他在等着那一天的到来,等得很无助。我跟姐夫说,能吃就多吃一点,人是铁饭是钢,要把自己的命照顾好……我的话语无伦次,天一句地一句,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说?姐夫点着头,点得很轻描淡写。好一会,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活着好。姐夫不想走,看得出,他对这个尘世似有太多的留恋,太多的牵挂。天热。秋后。再走。姐夫几分钟才蹦出这几个字。我不再能言,有泪也不敢落,只眼睁睁地呆看窗外被雨水刚洗过的一片蔚蓝。
他想等到秋后,大家都忙玩了,天渐凉了再走。姐夫的话,说得让我心酸。
一段沉闷之后,我开始讲一些从前开心的事。他不抬头,从一丝丝颤动里,我知道他在努力地聆听。此刻,我怕这些美好的回忆会伤到他,所以一直很小心。生命面前,我不知道此刻该如何安放时光里那些曾经的开心与美好。
强迫自己去安慰别人,其实也是对生命的一种负责。
姐夫常说,人再犟也是犟不过命的。人生无常,我一直不相信命。看过姐夫,我似乎对命另有了一层解读。姐夫,是他自己要了自己的命。多年前,我就跟他说,酒不要多喝,烟不要多抽,累了困了就要多歇息。他不信,总认为自己是头牛。
不想,五十刚出头的姐夫,偏要在这个大好春光里,向死而生地与病魔抗争起来。
去年春,兄妹几个在姐家聚。那日,姐夫身体还算硬朗。和他对坐着说话,只在方寸间。那日,我们喝了酒,猜了拳。那日,我们谈了天,说了地。那日,姐夫的笑容,灿烂如菊。闲谈里,姐夫对未来拟定了千万般的奢望。他的每一份设想似乎都是那么的完美,那么的周致。姐夫说,等今年麦收后就去南方,先挣点儿钱买辆电动三轮。拼个三五年之后,等手头宽松了就回家来。回家来将东屋平房打倒,换成两层泫浇的小洋楼。再把门面房向南拓宽到五米,然后在院子里栽上几树樱桃、几棵石榴,再养几只猫和狗。没事了,就和姐姐一起养养花,种种草,喂喂小鸡小鸭。等几年老了,干不动了,就学陶渊明,在家筑篱种菊,与儿孙们一起享受天伦之乐。那天热热闹闹,直到夕阳要落山。
只一年时间,姐夫就……
回城的时候,我对姐夫说,过些日子再来看你。姐夫眯着眼不说话,也不点头。
一路颠簸,似乎不再想言语。看过姐夫之后,就觉自己对生命开始有了更深层的理解,然而更多是敬畏。我跟自己说:生命不易,从此后,我要把每一个日子都过成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