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味余’饭店整体出租，联系电话1390343****”挂在门楼上红底白字的广告标语，经过了长时间的日晒雨淋已经褪色了，依然门前冷清，大概很少有人问津吧？
　　 半年前，原饭店老板余士达自杀身亡，正在外地出差的我闻讯紧锣密鼓结束工作匆匆赶回北城，余士达已化为一缕烟尘。我和余士达都住在“阳光花园”，而且是同一个单元楼的上下层。前几年他经济状况好转后在外面买了别墅，可他一直不愿搬离旧房子，缘故是“阳光花园”离他开的“味余”饭店只隔一条马路出进方便而且已经住习惯了。逢年过节，“味余”饭店都要做些烧肉、炸丸子或是当地人喜欢的“茶食”装在红塑料袋子里每家一份沉甸甸送给左邻右舍，邻里们都记着余士达一份情。故而，在他自杀身亡两天后，我回到家，立刻被几个邻居围着，七嘴八舌为余士达喊冤叫屈，说老余硬是让债主逼死的。他儿子在北京开了个“娱乐公司”，和什么“黑鸭子”、“蓝朋”乐队签了演出合同，结果，赶上形势不好赔了。
　　 余士达借了不少朋友的钱，还从“益元”货了款。“益元”谁都知道，老板贾忠益，人送外号贾善人，常去寺庙烧香拜佛，表面上一副笑容可鞠，私下里一肚子男盗女娼，克扣工人工资，偷税漏税。说不定早就瞄上“味余”饭店这块黄金地段了。
　　 都怪老余太惜子了，儿子初中毕业不想读书了，老余托人找关系安排到高速收费口，干了没半年，要去北京开店，老余出钱开了个杂货铺，一干狐朋狗友吃喝光了，又要开“娱乐公司”，由着儿子折腾，生硬惯坏了。
　　 你们不知情，他儿子小时候在墙根下玩，被突然倒塌的墙压过一次，差点没命了，老余心存内疚，觉得没照顾好儿子。
　　 借的几百万元外债全泡了汤，每天有债主催着。老余那么要面子的，一时想不开。
　　 邻居中有位在法院工作的惋惜道：要说老余就是死在我们庭的，他儿子在北京有套房子，法院的人带他去查封，路上，老余端个水杯，没喝一口水，眼神直直的。庭长看他不对劲儿，劝他：老余，想开点。多大的事儿。
　　 同车的债主，“益元”小额贷款公司一位张姓办事员也说：老余，别介意，我是执行老板的指令，不是和你过不去。
　　 余士达神情木然，没有搭话。
　　 ……去了北京，找到他儿子的住处，正有人往外搬家俱，写字台、书柜、床……那都是儿子结婚时，余士达花了三十万元购置的红木家俱。他儿子在北京也欠了债，那边的债主先到了。见那情景，老余心里更难受了，从北京回来的次日，便喝了用来除草的农药。这种药喝下去，五脏六腑烂成一团，不能洗肠，无法清理，只有真正求死的人才喝它。北城历史上，只有一位十九岁的乡村女孩子喝过，被村长搞大了肚子，始乱终弃。
　　
　　 二
　　 那是个秋风瑟瑟的傍晚，余士达先给我打了电话，随后找上我家门，当时我刚办完一个“虚假合同欺诈案”，处于“无事一身轻”的状态，见老余难得上门，忙让坐张罗沏茶水，他吞吐着说：不用，不用。说几句话就走。坐在沙发上，我才发现他脸色泛红，神情有些迟滞，呼出的气息中带着酒味，平时很少见老余醉了酒的样子，应该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吧？我坐在他的斜对面，等他开口。边心里思忖：是不是有什么机关单位在“味余”挂了账不还？他咨询法律帮助。见余士达迟迟不开口，我催了句：老余，什么事尽管说。
　　 他低头瞧着自己的脚尖……好一会，也就几秒钟，才期期艾艾地开了口：爻队，不好意思。想借几万元钱，儿子在北京开公司欠了债。
　　 我在北城公安局经侦大队挂着个副队长的头衔，熟悉的人爱戏称或尊称我爻队。听明余士达的来意，我右手捏着自己左手的关节，和他说，真不巧，上个月刚把存款打给了女儿，她在江苏买房子了。那边房价贵，大头是她婆家拿，我们只是像征性的添了点。你知道，我妻子病退好几年了，求医看病花了不少钱，我那点有数的工资，没多少积余。我说的都是实情，可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老余第一次张口。略一思忖，我补充道：要不这样吧，我有个老同学在银行，我和他借借？
　　 先不用了。倒腾不开再说吧。余士达头低得更深了些。
　　 瞧他耷拉着脑袋，脸色疲惫的样子。我不知说些什么好。
　　 余士达已站起身来，告辞：麻烦你了爻队，我还得去饭店。
　　 目送他花发稀疏的背影离去，我心里很过意不去，晚上在电话里和在江苏帮女儿带孩子的妻子说起这事，说，老余人不错，不是有难不会开口。
　　 还好早给了女儿，就是有也不能借出去。妻子在电话里应答。
　　 为什么？妻子的态度让我大感意外。
　　 这还用说。他是为儿子借，又不是他自己遇上了急事。只听过“父债子还”的；没听过“子债父还”的。
　　 我稍一愣神，没想到妻子会有这顾虑。余士杰比我年长七、八岁，六十出头的人了，年轻时在生产资料公司跑采购，走南闯北透支了身子骨，人长得精瘦精瘦的，衣着装扮倒还讲究，背已经驼了。他开的“味余”饭店看着红火，挣的也就几个辛苦钱，除了厨师、服务员工资，落到手的也没多少。我若有闲钱，借便借了。可是借同学的，不知何时能还上？妻子这么说也有几分理。
　　 “借钱”这事儿隔了不几天，我走在路上，姚士杰开他那辆黑色的“别克”从后面过来，停下，摇开车窗，问，爻队，去哪里？
　　 邮局。
　　 捎你过去？
　　 不用了。几步远。
　　 那次之后，又过了几天。我接了个嫌疑人在河北的案子，常常跑外了。
　　
　　 三
　　 当警察的人有个臭毛病，怀疑一切人和事。“味余”饭店老板余士达因为欠了巨额债务，自杀身亡，这是已成定论的事实，可我还是觉得哪里有疑惑。隆冬的某天下午，我换下工作服，穿了件深灰色老式对襟棉衣，表明纯属个人行为，去到北城法院民庭查看了“北城人民院民事调解书”（2014）北商初字第104号，关于“益元贷款、余士达调解书”，大致内文如下：
　　 原告：北城益元小额贷款有限公司，法人代表贾忠益。
　　 被告：余士达，男。1954年10月6日生，住北城阳光小区3号楼401室，身份证号XXXXXXXXXXXXXX。
　　 案由：金融借款合同纠纷。
　　 2013年4月，原告与被告余士达签订《借款合同》，被告余士过向原告借款500万元，期限为一年，合同签订后，原告依约履行了合同，被告余士达支付部分利息。经原告多次催要未果，原告于2014年8月19日诉本院要求被告还本利息为本案事实。
　　 本案审理过程中，双方当事人请求本院确认自行达成如下协议：
　　 一、被告余士达愿将位北城新开路“味余”饭店财产，登记面积850.67平方米，含地下室，约定价格为2400元/平方米，总价2041608元，其他包括室内动产和装潢费）以600万元的价格变卖过户到原告益元元小额贷款有限公司名下，双方均同意将以上款项600万元七日内付清，余士达所借北城工行贷款1680000.02元及利息，支付王二毛欠款28万元，余款与所借原告贷款抵顶后剩余部分被余士达定于2014年12月底前全部付清原告。
　　 二、被告余士达负责协助办理有关房屋过户手续，过户所涉税款等实际费用由原告负担。
　　 案件受理费22800元，减半收取11400元，诉讼保全费5000元，由原告负担。
　　 上述协议符合有关法律规定，本院予以确认。
　　 本调解书经双方当事人签收后，即具有法律效力。
　　 ……
　　 我粗粗浏览了一遍，又细看了一下双方达成的协议，这一细读，还真发现了蹊跷，那就是余士达的大部分欠款已用“味余”饭店抵了，据我所知，他共有两处住宅房，别墅价值上百万元，我们居住的“阳光花园”房子虽然有些陈旧了，但东边紧邻政务大楼，西面是邮政、网通营业厅，再往前林立着百货大楼、工商银行等，凭着优越的地理位置，也能卖四、五十万，他还有一辆七成新“别克”轿车，全部资产用来还债应该还有余额，何至于以命抵债？
　　
　　 四
　　 想起来有个邻居说过：老余自杀不光因为欠债，还因为家人不理解。出了事家里人不同心协力想办法，反而埋怨老余。法院调解时，他儿子也回来了，老余的儿子一直以为他爸给他的钱多半是家里的积蓄，没想到是借了“益元”贷款，对此颇有微词。老余是寒了心才寻的短见。他走了，他妻子出出进进没见有多伤悲，带着种种疑惑，我去见了余士达的妻子，一位年过五十、身材丰盈、装扮时尚、举止得体的妇人，她详细和我说了余士达自杀的经过，从北京回来的次日，那个王二毛打电话说商量还款的事，叫他夫妻俩过他开着“棋牌馆”去。王二毛长得人高马大，平时没少在“味余”混吃混喝，他爱吃“猪下水”和“干锅豆腐”，配半斤白酒喝下去，走路摇摇晃晃，手一挥，嚷，记帐，记好了年底一起算。多数情况下，余士达总会说：这次别记了，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算我请了。
　　 谢谢余哥。王二毛大剌剌地走了。在旁人眼里，他和余士达关系还不错，法院调解书生效后，余士达和“益元”着手办理过户手续，“益元”贷款公司尚没把余士达欠王二毛的钱打过去，余士达陪着笑脸好言和王二毛说明了情况，末了道：对不起兄弟，再等几天就办妥了。
　　 等几天？三天还是两天？王二毛手里捏着一支烟，浓眉上挑变了脸，他狠狠地吸了两口烟，掸着烟灰道：余哥你多大年龄了，不能说话不算数，给脸不要吧。
　　 办完手续钱就打过来了。余士达颤声忍着气，没有发作，夫妻俩回来的路上，路过一个卖农药的地方，余士达嘱咐妻子，你先回去吧，我去找原来的同事聊聊。生产资料公司改制后，余士达买断工龄下了岗，过了半年才开了“味余”饭店。他的那些同事，分散在社会的各个行业，有的开门市，有的当了修理工。
　　 余士达说找旧日同事聊时，余妻并没在意，根本想不到他会有不好的念头。
　　 事后才得知，余士达进了卖农药的小店，买了一瓶农药，没等到家，路上边走着边就喝了……上楼梯时，脸色就不对了，恰有邻居看见，喊余妻。余妻出来见余士达蹲在楼道里，脸煞白的吓人，过去拉他已经站不起来了，给120打了电话，送进医院，抢救无效，连句话也没留下就走了……余妻说着抹起了眼泪。
　　 我去法院看了调解书，欠债差不多以资产抵顶了。老余怎么就想不开，寻了短见？等余妻平静下来，我问了句。
　　 他就是太要面子，不让人怪个不是。余妻小声道。
　　 再怎么要面子，也不能豁出性命吧。我脑海里出现了余士达耷拉着脑袋，言语木讷和我借钱的情景；还有中秋节的时候，“味余”饭店门厅的圆桌上装好一份份自制的“笨月饼”，人手一份拿着走，说，谢谢老余。余士达一脸谦恭目送众人，好像众人拿走礼物是对他的恩惠……这才过去了短短几个月时间，已经物是人非，余士达悄无声息去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清瘦干练微微驼背的老者形象定格在乡邻们的记忆中……
　　
　　 五
　　 余士达因为欠债寻了短见后，社会上传言说，是贾忠益盯上了“味余”饭店那块黄金地盘，设了个圈套让余士达钻，乍听像那么回事，细分析就是子虚乌有的仇富心理了，且不说余士达是个精明人，退一步讲，他若不和“益元”发生借贷关系，贾忠益再怎么想谋算他的饭店也是白搭。在我的印象中，余士达不是钻牛角尖的人，天气好时，我们居住的“阳光花园”小区，常有人在梧桐树下闲聊或下象棋，偶尔，余士达会端个茶杯凑到近前，遇到谁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或对人生社会发泄不满，余士达常用“百年随时过”之类的说词开解人家。可到底是什么让余士达决心走上不归路的？因为欠债，被债主羞辱？老婆、儿子不理解？
　　 心里琢磨着这事儿，妻子和女儿电话催去江苏，外孙快过一岁生日了。我正准备买机票，却见到了余士达留给我的信。是余妻清扫屋子发现的，她说老余离世后十多天她都没进过他住的屋，睹物伤心，这信就放在余士达床头写字台抽屉里，和报纸、眼镜放在一起，信封上署了我的名字。
　　 一只普通的牛皮纸信封，工工整整写着交“爻队”亲啟的字样。现时代，人们多打电话发短信交流，很少有人写信了，怀着极大的好奇和对死者的尊敬，我净了手，用剪刀剪开信封，一见之下有些傻眼，没想到里面有张十万元的存折，还有一个黑色中性笔写的字条，请交：“明星村”六号楼二单元202张宝琦。纸条上没注明日期。
　　 这是什么时间写的？难道余士达自杀是早有预谋而非一时念起？张宝琦又是何人？看上去像个女名。余士达为什么给她十万元，这等小可的事为什么托付给我，而不自己去办？看天色尚早，我等不到次日，打了辆出租直奔“明星村”。
　　 “明星村”是新开发的住宅区，座落在城郊结合处，大部分住户是进城做买卖的农民工，进大门右转，绕过了三、四幢多层楼，很快找到了六号楼二单元，我按了门铃无应答，彼时，天已傍黑，上街买菜什么的人都陆续返家了，我在楼下遛达了一会儿，先是见一位衣着齐整干净，戴顶驼色毛线帽，有些驼背的老者提着一兜茄子、大葱进门，又是见一蓝衣妇人牵着个边走边踢踏着脚黄衣小女孩归家，我依次问了：认识张宝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