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记忆，就是泥土的世界。土坯土炕，土院墙，土灶台。被娘扫得干净的、打滑溜光的屋地，被父亲平整的小院落，一直延伸到村里村外的满眼黄色的土地。到处都是土的颜色，土的气息。
　　 我和伙伴们坐在池塘边，和软了胶泥，制作泥碗灯，啪啪地摔着，看看谁的最响亮。制作出小巧的，各种各样的小动物。用芦苇杆或者麦秸杆，小心翼翼地打上两个洞，放到土窗台上晾干，便是一只哨子。我们用嘴吹出了春天的悠扬，吹散了夏夜的孤寂。
　　 春天，我们蹲在河岸边，仔细地寻找着。不知是谁在冬天里，点燃了杂乱的、干燥的野草，把河岸边烧了个精光，土地都被烧成了红色。在黑红的土地上，茅草那裹着花蕊的嫩尖，便顶破松软的，或者坚硬的土地，冒了出来。我们高兴地拔着，嘴里还叨念：“菇菂，菇菂，上树扒皮！”手里满了，荷包也满了。我们坐在高高的河岸上，用指甲扒开菇菂的外皮，掐出里面嫩嫩地花芽，放进嘴里，又香又甜的味道，顿时充满了心田。
　　 河岸下，父亲和十多个壮实的汉子，光着膀子，裤腿挽起多高，翻起了岸边的泥土，掺上了麦秸，和出了一大堆泥巴。父亲走上河沿，在一块平整的土地上站定，一手拿着泥板，一手提着土坯模子，向河沿下的汉子挥挥手。一个汉子，站在泥巴里，双脚岔开，双手用力，用泥叉叉起泥巴，反手丢进兜子里，那个熟练麻利劲儿，就像我们小孩子翻皮筋那样容易。两个汉子，一人一手拉住一边的绳子，抬着泥兜来到岸上。随即，那个汉子不停歇，用力一叉一翻，一滩泥巴又装满了另一个兜子，等待的两个人，提起而走。另外的两个人，熟练地把兜子放在了地上，叉泥人又一叉一翻，兜子又满了。
　　 河岸上，两个汉子双手抓住泥兜，交叉一翻，那团泥巴便落入了土坯模子里，不偏不歪。父亲抬起左脚，哐哐几脚，把泥巴踩实踩匀，手里的泥板，随即用力在模子上来回抹了一遍，双手提着模子，轻轻提起，一块四方四角、平整漂亮的土坯，便呈现在眼前。父亲把模子放在土坯旁边，后面的两个汉子，也同时赶到，双手交叉，一悠一翻，兜子里的泥巴又乖乖地落入模子里。父亲又是抬脚踩泥，抹泥。提模子，第二块漂亮的土坯出现。第三对汉子又到，父亲不慌不忙，麻利地起模，踩泥，抹泥，提模……
　　 日头快正南的时候，河岸上出现了一片整齐划一的土坯。父亲和那些汉子们，也累了，光着的膀子上、头上，充满了泥巴和汗水。他们坐在河岸上，卷起旱烟，聊起了土地里的庄稼，黝黑的脸膛上，充满了橙红的光。我们都跑到父亲身边玩耍，不小心踩坏了一块土坯。父亲心疼地站起身，吆喝我们回去，别在这里糟蹋了他们的心血。
　　 几天后，河岸上布满了土坯。父亲和那些汉子们，不再拓土坯，把那些已经干了一半的土坯，搬到一起，把几百块土坯垒成半人高的一趟。一个上午，几十个土坯趟子，出现在河岸上。
　　 在春天里，父亲就和那些壮汉们，用这些土坯，光着膀子站在阳光里，汗珠子一闪一闪地，把村里那些要倒塌的旧房子，翻盖成新的土坯房，或者用来盘土炕。那些被熏红了的土炕疙瘩，则被运到玉米地里，这是上好的肥料。玉米吸收了这些肥料的养分，会铆足了劲的拔节，生长。
　　 勤劳的庄稼汉们，经过他们的双手和汗水，终于让睡着的泥土站立起来，为我和村子里所有人筑造着遮风避雨之所。娘和那些女人们，则用灵巧的双手，用自家种的蔬菜，为男人们烹制出可口的饭菜。父亲和那些汉子们，赤红着脸，赤红着肌肤，身上的汗水与汗水交汇，就沉淀成一条一条泥土的河，用手一搓，跌落大片大片泥土黝黑的光泽。一个春天，一座座新房子在村子里逐渐落成。等待着十年几十年后，再次的落寞。
　　 我喜欢泥土的味道，我在春雨里咂摸泥土的腥咸；在播种棉花翻开的新土里，闻着那股甜香；在秋天吸允泥土的饱满。我们夜晚坐在大街上那棵老槐树下，听老奶奶讲那过去的故事，大街上充满了扑土的味道。我喜欢大地上的那种味道，有泥土的涩，有泥土的软，也有泥土的淡淡香甜。我的内心里，继承了父辈们的那份痴情，对土地充满了热爱。
　　 这片质朴的土地，养育着质朴的人们。一个个质朴的农人，充满对土地的热爱，光着腿脚，在田里来来去去，耕耘，播种，收获。他们对土地是那样的眷恋，以至于走出去多年后，还是在梦中回到那片土地上。他们并不在意站在城里人面前，津津乐道地说着曾经的那片土地——那实在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他的脑海里，那情景会再现：在金黄的夕阳余韵里，身旁是秋虫的呢喃，头顶是南行的雁阵，偶尔，一阵野风吹来，谷物的芳香和着泥土的气息，又怎能不让人流连忘返？
　　 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点，从这片土地上走出去的人，内心里总是萦绕着土地的话语。老婆孩子热炕头；咱那一亩三分地。说的还是泥土吧，这些比喻，虽然是比喻，可我们很荣幸地拥有着，所以，很多时候，我们纯净地快乐着，简单地幸福着。也许现在是暂时离开，或者长久的离开了，可最终，我们还是会在走完人生的时候，走进土地，归于自然。所以，不管你爱不爱土地，可土地始终会接纳你的到来。
　　 那个充满泥土的村庄，坐落在并不肥沃的土地上，一小半的水浇地，养育着全村的人。那大部分的盐碱滩，虽然种下的庄稼，收成不了多少，可却长满了芦苇，给人们盖房铺席生产了原料。这就是土地的魅力，无论肥沃与瘠薄，都会给人们带来惊喜。一代一代的庄稼人，始终都对土地充满了感恩，即使村庄的上空，很多次掠过灾难与贫穷，吞噬着我们艰辛获得的收成，也未能消沉他们的意志。
　　 在艰苦里生息，在希望中期盼，我在对泥土的似懂非懂中，渐渐长大。看着父辈们的耕耘，让我懂得，泥土不会欺骗，土地也不会撒谎。农历的节气，一轮又一轮地从我们心头碾过。人勤地不懒，这个法则我深有体会。从黎明前的黑暗，到星辰升起的傍晚，父亲和娘，从不懈怠，天天如此，周而复始，我们家的庄稼，在劳累过后的秋天里，得到了喜人的收获，比爱睡懒觉的三叔家里，多收了一倍的粮食。在欣慰喜悦的同时，也让我感到了父母的不易。
　　 这片泥土啊，太沉重，在现在这个社会，显得更加的沉重。每当我扛着锄头，在玉米田里或者在棉花地里忙碌时，也有过短暂的不情愿，也有过迷茫。很多年轻人离开了这片土地，有的靠文化在城市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有的在城镇靠头脑经营出了一片天地。大部分的人，扛起了行李，坐上汽车和火车，向着城市的方向，也开始了漂泊的航程。我不知道，我泥土的航船还能行进多久，或者这一生也不能涉水上岸，融入另一片非泥土构筑的花花世界。或许，这就是我坚持的结果，在这片大地上生了根。
　　 浇过水的麦苗，熬过了一个冬天，喝足了水分，在努力生长，在拔节，在呼吸。我在泥泞的地垄上行走着，脚步沉重。这深深的泥土啊，这厚厚的大地，能否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告诉我，即使一生都将融化在默默无闻的泥土里，也一样飘散出最纯净的芳香。没有，谁脚下的路谁自己来走，正如沉默不语的村庄，不也在安静地度过每一个晨夕？这喧嚣的大地，在夜晚也会变得沉寂。
　　 我在春天的早晨醒来，忘记了那些迷茫，忘记了那些诱惑。沉睡了一个冬天的土地，变得松软可爱，透露出阵阵的泥土的芬芳。把沉睡的植物们唤醒，让小草长出嫩芽；让柳树变成柔软的丝绦；迎接燕子的归来，呼唤青蛙们的复出歌唱。庄稼在春天里，铆足了劲儿地向上生长，根须深深地扎进泥土，就会向阳光捧收出灿灿的收成。庄稼多简单啊，箪食瓢饮，无私地向尘世奉觐献着自己一生的光阴。
　　 岁月不停，日月交换，时光在飞逝，光阴在游走。我和土地，我和古老的村庄，就这样用沉默的态度审视着岁月沧桑。也许将来，我们的村庄不复存在，因为城市的步伐在逐渐的加快。村里的年轻人都去了城里，只留下孤独的老人，还有未成年的儿童。我们的村庄，没有了太多的忧伤和辛苦，没有那么多坎坷和崎途。在不久的将来，村庄也许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泥土，深深的泥土，还有厚厚的大地，一定不会消逝。它会承接新的挑战，或者说是容纳一切改变。泥土里深藏着，我们太多的生命奥义。最终，一切还会归于泥土，千古不变的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