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沉的，还刮着阵阵冷风。尽管天气有些让人讨厌，山坡上行人还是络绎不绝，清明祭祀这是老祖宗千百年来留下的习惯。尽管林业防火部门反复宣传，清明节期间禁止野外上坟烧纸，还是起不了多大作用，戊戌清明节依旧坟前青烟袅袅。
　　 靠山屯后面的山不是很高，从山根到山顶最高处也不过三百米，但是山的南坡已经墓碑林立了。在布满山坡的墓碑里，一块青黑色花岗岩墓碑虽然材质一般，但是落款却引人注目。墓碑上刻的是“爱女柳莲之墓，戊戌年清明，父：柳玉琢立”。这是一座沉睡了整整三十个年头的老坟，这是一块凌晨里竖起的新墓碑。按照山里人的民俗，老人是不给儿女上坟填土的。三十年来，柳玉琢虽然没有给爱女的坟茔填一锹土，却没落下一个清明节来给爱女烧纸。
　　 戊戌的清明节，老人请来侄儿晚辈，在太阳还没有升起之前，就把花了三百元钱从县城里雕刻好的墓碑，用一辆柴油“江铃”牌皮卡运到爱女的坟前，用混凝土固定好一米五高的墓碑。柳玉琢跟随晚辈们开车回到了村里，在村口”一品香“小餐馆招待了几位帮忙立碑的晚辈。用完早餐的侄儿们离开了小餐馆，柳玉琢却没有回到他那只有一个人的家。
　　 柳玉琢拎着一把铁锹，顺着上山的一条小路再次回到女儿的坟前。柳玉琢打破了山里人的传统，他一铁锨接着一铁锨不停地往女儿的坟上挖土。坟周围已经出现了很深的坑，坟头渐渐地增高，汗水顺着柳玉琢黧黑的脸颊往下淌，他瘦长的脸型被汗水切割成不均匀的条形。柳玉琢既不擦汗，也没有歇息的意思。
　　 清明节的时间在阴沉中走到了傍晚。望着苍茫的暮色，望着已经足以超过周围坟冢高度的坟堆，柳玉琢停止了挖土。他用铁锨把坟的四周修理得整洁干净，用力拍碎每一个鸡蛋大的土块，拾起一块五六斤重的石头，压在坟头的一沓黄纸上。
　　 柳玉琢似乎像是完成了一件心事，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坐在女儿的坟前，痛楚的往事在成串的泪珠中闪现……
　　 三十年前的春天，他是一所学校的在编校工，是学校木匠铺的一名普通木工，老师们都习惯性叫他——柳师傅。他和22岁的女儿柳莲住在粮库的职工住宅小区，有着两间土木结构的房屋。柳玉琢因与妻子性格不和，早在女儿两岁时就离婚了，离婚后的柳玉琢一直没有续弦。女儿初中毕业后也没有正式的工作，主要负责跟父亲做饭，料理家务。闲暇时出去打点零工，父女俩的日子在不富裕也不贫穷中安然前行。这年的春天，经人撮合，他与一位大他四岁的蒙古族丧偶女人结了婚。婚事办得还挺红火，一帮老师们把他这新郎官打扮的蛮时尚，新郎、新娘的红牌虽然多出几分搞笑，但他的脸上一直挂着微笑。蜜月里的他每天脸上挂着新婚的微笑，像换了个人似的快乐。沉浸在幸福中的他，只顾自己的快乐，完全忽略了因为他的再婚后，搬进厨房后面不足五平方米小屋子里居住的女儿的感受。
　　 他娶进门的后老伴，不爱劳动，喜欢饮酒喝茶，汉语讲得不是十分流利。每当他上班后，她的儿女们就会到他家喝茶饮酒，说着让柳莲一句也听不懂的蒙语。更让柳莲接受不了的是，她们做好吃的竟然没有柳莲的份。他的蜜月还没有度完，女儿与继母的矛盾已经很深了。从小失去母爱的柳莲十分内向，平日里少言寡语。每天忍气吞声，也不愿把苦楚说给他。
　　 没有不透风的墙，柳莲与继母不睦的消息很快就被周围邻居们知道了。好心的邻居老邢头看到柳莲这姑娘也老大不小了，在农村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就把自己的二侄儿介绍给柳莲。老邢头的侄儿邢志远也是初中毕业，上学时跟柳莲是同届不同班，也算是同学。柳莲虽然人长得有些偏胖，但一米六几的身材加上一对迷人的杏核眼，也足以令大柳莲一岁，身高一米八零的邢志远心旌摇曳。两个人相亲后情投意合，接下来就是在老邢头的安排下，定好了日子。按照农村习俗，到男方家举行了定亲仪式，就是当地人说的”换盅“。双方父母喝了交换杯子的酒，恋爱中的青年男女喊了对方的父母一声爸妈。女方拿走了男方父母给的彩礼，婚事也就顺理成章地告一段落，只待男方赢娶了。
　　 定亲后的柳莲每天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他对未来女婿精湛的瓦工技术也非常满意。邢志远不但会一手漂亮的瓦匠手艺，对柳莲也是非常关心体贴。两个人如胶似漆地走到了这年的冬天。冬天的农村是轻闲的，轻闲的日子里是农村人操办婚事的黄金季节。邢志远的父母征得柳莲的同意后，向他提出了在腊月初二办喜事的要求。他听到亲家要为孩子办喜事，先是答应，随后就向亲家提出几条要求。第一条要求就是让亲家老两口出去租房，把现有的三间房子给柳莲和邢志远做婚房。他向亲家提出的其他条件都答应了，唯独把房子让出来的条件没有答应。邢家的理由是，邢家就两个孩子，老大已经结婚另过了。这房子东西屋两家住也完全够用，暂时也买不起房子，等几年日子好了，批个宅基地另外给老二邢志远新建一栋砖石结构的房子。老二本身还是瓦匠。老邢家的理由完全说的过去。可那时候的他，一心想让自己的女儿婚后立马过上好日子，根本听不进别人的一句劝话，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观点。柳莲的婚事就这样因为房子的问题拖过了年。
　　 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柳莲偷偷地跟邢志远说，咱俩私奔吧，我怀孕了。邢志远听柳莲这么一说，顿时惊愕的瞠目结舌，说不话来。邢志远把柳柳莲有身孕的事情跟他母亲说了。亲家母知道后直接找到了他。尽管亲家母保证以后建新房子的话说了几火车，也没能动摇他的固执。柳莲想私奔，邢志远不同意，就开始跟他怄气。柳莲的继母知道秘密后，当做把柄讥笑柳莲。邢家动用了学校里很多老师做说和人，他就是雷打不动。还说不怕丢磕碜，宁可让女儿把孩子生下来，也绝不能让邢家捡便宜。他以为他的坚持会赢得最终胜利，赢得女儿的终身幸福。
　　 端午节的早晨，左邻右舍的屋檐下都挂上了艾蒿，他瞅瞅自家的屋檐下没有艾蒿的踪影，心里在想，看来女儿真的生气了，今年没有起早去采艾蒿。后老伴煮好了鸡蛋、粽子。他敲了敲柳莲的屋门，喊了两声“柳莲，该起来吃饭了”，屋子里没有回应。他下意识地推开房门，昏暗的屋子里，一股强烈的气味扑鼻而入。急忙拉开窗帘。他顿时眼冒金星，天旋地转。
　　 柳莲没有脱衣服，头朝里，脚朝外，床上吐了一堆白沫，身边放着一张单格信纸，褶皱的信纸，显然是经过了泪水的浸泡。字迹有些模糊，但依旧可以清晰地看出：“亲爱的爸爸，我爱邢志远，我怀上了他的孩子，女儿知道您在为了我的幸福坚持着。我能理解您。我是一个黄花大姑娘，不能未婚就生下孩子，那样，我会被乡亲们的唾液淹死，还会让您脸上无光。与其那样每天受到精神折磨，还不如这样去天堂里等您。亲爱的爸爸，发现我也不要送到医院抢救，“毒鼠强”是没有抢救时间的。亲爱的爸爸，明天是端午节了，原谅女儿不能像往年一样起早采艾蒿了。我在天堂里祝您端午节快乐！”
　　 从此，后山坡上多了一个小小的坟堆，坟堆上长满杂草，只有他知道那个小土堆下埋着他的女儿。三十年来，每一个清明他都来给女儿上坟烧纸，清明节，他会以各种理由不回老家给父母上坟，却一次不落地给女儿上坟。女儿走后不久，他把后老伴“辞退”了。从此，过着孤零零的生活，每日以泪洗面，懊悔、自责、无时无刻不在缠绕着他。
　　 他知道年近耄耋了，健康每况愈下，前不久，退休人员免费体检，CT报告上的”大面积脑梗“告诉他，大去之日不久就会光临。也许柳莲的坟头上这是最后一次烧纸，墓碑上不合乎常理的落款将会成为他带到棺木里的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