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群鸟过。声音一层层，又一片片。
　　 好多年，未听到雁鸣了。乍一听，还真地有点不习惯。雁的声音成群结对的。
　　 那时，我还在梦里，梦里好像也有好多雁子飞过。妻将我摇醒，紧张地有些语无伦次，快起来，赶快起来，怕是要地震了。猛然起，窗外果然雁声阵阵，慌乱里推开窗，楼下，有好多人聚集在，夜未央。睡吧，是雁子。雁子在干啥？迁徙啊。窗外声音继续嘈杂。小妹打电话来，哥，是不是要地震了？大家都在传。没事，是雁子在搬家。朋友打电话来，也有几许惊慌：今夜是有点不正常，天上有好多雁子唉。我说，小时候雁子比现在不是还要多吗？那是小时候啊，二十年没听这声音了，真地怕是要震了。朋友的声音，有些慌乱和低沉。睡吧，别吓着自己，也别惊吓着雁子。真要是再吓着她了，以后五十年，你也别再想见到她。
　　 妻子守着窗，看天上雁一阵阵过，看楼下人群在惊恐，不敢睡。这一夜，许多人蜷缩着，守着惊恐，直到雁的声音远去，再远去，方才安了一片心。书上说，雁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为什么这么多年，雁子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第二天，办公室开了锅一样的闹，都是因为昨夜的雁。是谁惊了雁子，雁子又惊了谁？竟有同事认为，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鸟类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大迁徙，所以惊恐。坐在办公室的拐角处，我不言。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想起小时候的乡下。那时在乡下，乡下的天空瓦蓝、纯净、简单，有一种朴素的不着边际的美。最是鸟多，多得让你有时心里烦慥慥的，而又觉得喜欢。你家如果有樱桃树，或桑葚，或雏桃……每逢熟透的季节，山喳子、花喜鹊、麻雀或不知名的鸟儿，都会轮番着来，来了都不想走，像多国部队，让你防不胜防。特别是家中做了豆腐干，或晒了点熟腊肉的，你万不敢放在最明亮的地方晒，怕有什么鸟或雀来，一口气给你啄成马蜂窝状。就是小孩子拿了好吃的，也不敢在外面招摇，怕啥子鸟来，一不小心就啄中了你的鼻子。
　　 那时节，田野里，处处可见稻草样的人。那是农人害怕鸟汇成群一起来，分了他一季的伙食，才不得已做了这样有趣的决定。最可怕的，是不敢在树底下行走，怕哪一只不知好歹的鸟，又要在头上拉屎，惹你一时的晦气。
　　 那时的鸟真多。田野中，树叶间，苇荡里，瞧去，一大片，一大片，满是的，层层叠叠的，有时候铺天盖地的，好生厉害，好生壮观。那时，田野里长出来的庄稼，树上结出来的果子，几乎是天生的，味道极是好，品相也极是好，鸟因此也喜欢。
　　 那时，乡村的空气洁净，也安静，民风淳朴，人的心地也善良，所以鸟来。鸟觉得，那时的人单纯、善良，比较好处。即便大声地吆喝几句，也不觉得怕。鸟唧唧喳喳地，带着几分诚意，带着几分善意，说来就来了，来了就不想走。农人看到鸟儿，即便吃一点点，也觉着有趣。农家的房檐底下，哪家不住着几窝燕子，几洞麻雀，哪家四围的树上，不住着几间花喜鹊，几处山喳子。人们与这些鸟儿们，是和谐相处的。
　　 现在，怕是请，那些鸟儿们也都不敢来。那个时候，天不亮就闹，声音特悠扬、婉转、顿挫，铃铛样的。农人守着这个家，听着这声音，心里乐呵呵的，哪儿都不愿去，就觉着乡下那个家，才是一座最好的鸟人合一的天堂。要是哪一天，没了这鸟，他们会受不了的。
　　 现在，山喳子很多年不见了，花喜鹊更没得有。即便有，也只是躲了起来，偷偷地叫两三声就跑，万万是不敢飞你头上拉屎的。田里的种子，树上的果子，它是绝不敢再吃了，他的同伴就因吃了这些东西而把命都弄没了。
　　 人是绝不敢再见的，弓和鸟枪更不是好惹的。这辈子，鸟是怕了人了，不敢作声，不敢乱吃，不敢小饮。只能一撮撮，偷偷地，躲到深山老林或是偏远里，小心地食些野果子，或饮点甘露。
　　 这些年，许是人因了寂寞，才想起，种一片片桃子、李子等鸟来。鸟是不来了，一是少，二是不敢。许是人类太过残忍，鸟是绝不敢单个出来溜达的，只能三五成群的，小小心心地来，又小小心心地去，匆匆地转身，不敢怠慢，更不敢回眸。一怕杀手尾随，二怕吃了东西再也吐不出来。
　　 有人说雁是慧鸟，天底下最通人性的，很规矩。特别是对于爱情的忠贞，是人类无可企及的，一个死了另一个也不想活。人类要是能有雁子一半忠诚就好了，人间也不会有太多的爱恨情仇和妻离子散。许是害怕，白天是万万不敢过，雁子们才选择这漆黑的深夜。
　　 现在人，真敢吃，不怕死。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哪一样都不曾放过。所以鸟和人类是永远不可能再成为好朋友了，就像美国之于伊拉克，法国之于利比亚，有不共戴天之仇。
　　 要是有一天，什么鸟都没了，人类会不会寂寞？如果人类，还这样没心没肺地作贱下去。这一天，怕是不会远的。
　　 教室里，孩子的声音此起彼伏。
　　 雁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小草枯了，有再绿的时候。
　　 草会绿，雁子还回来么？看着窗外，我说不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