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百九十八元，香港澳门五日游，雷明洲的表妹说。
　　 哪有这等好事？雷明洲有点怀疑。
　　 表妹说，她同学是朗姿公司的社区经理，她听她同学说的，应该不会假，你只要买三百九十八元产品。
　　 “什么产品？”
　　 “卫生巾。”说完发个微信号，叫加她同学为好友。
　　 雷明洲试着请求加好友。表妹的同学很客气，是真的，中间另加一百三十元景点门票，其余都不用管。
　　 “你贵姓”
　　 “免贵姓谢。我是这次旅游团的团长。”接着把姓名电话发过来：谢雅婷，很好听的名字。
　　 卫生巾雷明洲是用不上的，反正就那点钱，丢了也无所谓，况且不要的话也可把产品送给别人。
　　 “我是你表妹的同学，关系挺好的，你放心，哥哥！”听到叫哥哥，雷明洲突然有一种甜蜜的感觉，于是愉快地答应了。
　　 其实雷明洲早就想走出家门了，离开工作岗位不觉一年多，他整天闷在家里。刚开始还可以淡然处之，时间一长，家里的几块墙壁被眼光磨起了茧，电视屏幕似乎盯出了小孔，电脑也差点被玩弄得要找替身，腰椎颈椎嚷嚷着时时想造反——好像鱼被一张巨大的网罩住，他想钻出来。去不去香港澳门无所谓，前些年单位组织庐山，香港旅游二选一，他毅然选择了庐山。但香港澳门毕竟是地图上两个特殊的符号，一生不去又觉得遗憾，何况又有这么好的机会。
　　 “你先交五百元定金，回来时在珠海统一结算，多退少补，哥哥！”甜蜜的感觉迅速暖遍全身，雷明洲立即通过网上银行转去五百元。
　　 “我已买了车票，二十七号晚上十点，我们火车站见，哥！”
　　 “好的。谢谢团长！”是叫妹妹，小谢，还是团长好呢？雷明洲琢磨着，最后他选择了团长。
　　 大厅里取完票出来，雷明洲面前站着一个少妇，但在雷明洲眼里她就是女孩。三十出头的样子，脸蛋长长的，谈不上美丽，身材倒像春天的杨树苗，娇小玲珑，浑身焕发出青春气息。应该是谢雅婷，雷明洲心里想。
　　 “你是——”
　　 “你好，谢雅婷！你是雷哥吧！”谢雅婷伸出了纤细的手。
　　 “你好。想不到你们早到了。”雷明洲也伸出宽大的手掌，谢雅婷的手有点凉，跟室外风的温度很接近。——这是事先安排好的会面，售票大厅门口。谢雅婷手往旁边摆摆，立马显出一位老人，有些深刻的皱纹，但很精神。
　　 “这是我姨妈！”
　　 “噢，伯母好！”雷明洲有点惊奇，老人也去么？我们朗姿集团这次活动中老中青都有，十来个团，队伍大着呢，我们这个团有三十多人。谢雅婷似乎看出了雷明洲的疑问，大大方方地向他介绍。
　　 旁边散落着稀疏的人群，天气有些冷。雷明洲出发前特意从商场买一套一千余元的羊毛呢西装，替代棉衣，一是防寒，到粤港时又携带方便；二是装扮自己的形象。——这是他平生最贵的一套西装。
　　 三人聊着便进了站……
　　 到车上，谢雅婷将行李箱递给站在座位上的雷明洲，自己想把背包放上行李架，踮着脚努力往上送，包没送上去，脚滑出了鞋子。雷明洲放好行李转过身噗嗤一笑，把包接了过去。谢雅婷蹬蹬脚，害死宝宝！坐下后雷明洲就说，小谢我给你讲个故事，谢雅婷说你讲。
　　 《世说新语》记载说，有个人性急。有一天吃煮鸡蛋，他用筷子去夹，鸡蛋一滑，跌在桌子上，又用筷子去夹，夹来夹去，还是夹不住，鸡蛋滑落到地上，这人恼怒，一脚将鸡蛋踩烂，然后用手捡起来塞进嘴里，一口吞了下去。说完嘿嘿嘿地笑。
　　 姨妈笑出了声。谢雅婷也笑了，想来刚才是有些心急，脸微微泛起了红色。原以为他是当官的，会很严肃，没想到还这么风趣。她不禁定睛瞄一眼雷明洲，除了脸上透露一股沧桑感外，还真有点英俊潇洒范儿。
　　 “雷哥，你在单位当领导，有那么多下属，叫他们也加入朗姿，你也可以赚钱，多好！”
　　 “不不不，我不是那块料。”雷明洲脑袋摇得象拨浪鼓。
　　 “很好做的，你看我今天又赚了五百。”谢雅婷说完，将手机屏幕点给雷明洲。
　　 “真羡慕你，这么有本事！多年前，有人叫我做‘完美’，我试了下，根本不行，我没你们那种亲和力。”看着谢雅婷，雷明洲一下子感觉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韧劲，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闯劲，只不过他涉足的是官场，而谢雅婷耕耘的是商场。
　　 谢雅婷没再较劲，她知道做生意必须懂得含蓄，懂得点到为止的玄妙。于是将注意力转到手机：“小伙伴们，宝宝出发啦！”
　　 “亲，宝宝也到车上啦”
　　 “宝宝还在株洲，晚一点搭车啦”
　　 “宝宝还在长沙，小伙伴们等宝宝啦”
　　 “小伙伴们深圳见啦”
　　 雷明洲欣赏着群里的热闹，“宝宝”，“小伙伴”，这鞋在自己的朋友圈从未出现的字眼象新鲜的空气扑鼻而来。他将头转向流动的窗外，满眼的漆黑，伴随火车碾压车轨的“轰咚”声，茫茫地在原野奔跑。他仿佛看到了旅途的另一个起点，一个非常单纯的人生起点：没有事业的压力，没有世俗的羁绊，只有热血向退化的身体挑战，向钝化的思维炮击……
　　 他忽然来了诗情，便在“朗姿浪漫港澳游”微信群里发出第一条信息：我们出发了，向着希望和远方。
　　
　　 二
　　 第二天中午时分，火车准时到达深圳东站。谢雅婷拥着姨妈匆匆出站，很多团友早已等在那里，“想死你们啦！”她立即冲进她的小伙伴群，张开双臂，大家热烈地拥抱在一起，一个圆脸蛋的姑娘都着嘴，狠狠地亲了谢雅婷一口：“宝贝，你终于来啦！”接着一阵嬉笑。
　　 雷明洲在一旁看着，感觉他们像一团火，在这座陌生的城市燃烧。他第一次到深圳，没觉得它与其他大城市有什么两样，特别是他们被旅游大巴包裹着淹没在车水马龙，两边的高楼往后倾斜的时候，这种感觉愈发明显。他知道自己这种感觉很危险，隐含冷漠，消极，懈怠，象萎缩，停滞的生命信号。而谢雅婷正跟她的宝宝们有说有笑，欢快的气氛洋溢着整个车厢。
　　 旅游大巴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保安区边缘的一个小宾馆。旅行社在这里安排了两个团，谢雅婷到前台与服务员交流，大家拥挤在狭小的客厅，旅行箱满满的排列，红的，蓝的，黄的，紫的……与喧闹的人群错落地交际在一起。磨蹭了半天，雷明洲被分配到一个标准的双人间，一个人住，这是雷明洲期望的结果。
　　 “哥，出现了一点状况，你住的房间可能要腾出来。”谢雅婷忽然打来电话，她总是跟姨妈一起时叫他雷哥，独处时叫他哥。
　　 雷明洲喔了一声。
　　 “要么我们跟姨妈三人住一个标准双人间，你看怎么样？”
　　 雷明洲一时语塞，没想到她提出这样大胆的的设想，让他感到彼此亲密无间，又感到有悖常理，毕竟大家见面才一天。又想到她是团长，为了调摆好宁愿做出牺牲，这样安排也显得自然。于是赶忙回话：“行，一切听你安排。”
　　 谢雅婷刚把话说完，觉得有点唐突，没想到雷明洲这样善解人意，立即便答应了她，一股暖流在心里涌动。她再次到前台协调，希望局面出现转机。
　　 过了一会，雷明洲又接到电话：“哥，你不用换了，男领队单独一个房间，我们叫他搬过来跟你住。”好干练的姑娘，这么快就把事情摆平了。雷明洲渐渐发现，看似柔弱的谢雅婷，却有着风风火火干事的本领。
　　 晚饭后，谢雅婷要参加公司的例会。领队还没搬来，雷明洲很无聊。谢雅婷们的表现似乎触动了他，使他觉得在深圳应该发现或感受些什么，于是摸出手机浏览，一个名字跳进眼帘——世界之窗。二话没说，他便冲进炫亮的城市夜空，在一个叫后亭的车站跳进地铁。
　　 一座高耸的灯塔上四个耀眼的大字——世界之窗。门口巨大的广场遍布人群，五颜六色的彩灯照得广场如同白昼，凶猛的喷泉直冲云霄后缓缓落下，形成圆而透明的山峦，自拍的，帮人拍的，一撂一撂的，络绎不绝。雷明洲一边踱步，一边审视繁华都市夜幕下的生态。一个跟谢雅婷年龄相仿的圆脸女孩倚在栏杆自拍，不停地变换姿势，脸上堆满自然而轻松的笑容。雷明洲觉得似曾相识，慢慢地靠过去，女孩也颇感惊愕，“你是——”两人几乎同时发声，“朗姿——”，然后两人会心一笑。
　　 “贵姓？”
　　 “姓宋！”
　　 “您贵姓？”
　　 “姓雷！”
　　 “啊，小宋，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了？”
　　 “你不知道，我喜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明天马上去香港了，今天不玩就错过了……你别见笑，我是第一次来深圳，下午去过‘民俗文化村’，‘欢乐谷’，别人进宾馆占房间，我不管，报个到就溜，满世界的跑……”
　　 小宋连珠炮似的，逗得雷明洲像个孩子，整个人变得轻松起来：“你倒挺会玩的！”
　　 “我还是个吃货，走到哪吃到哪，专挑特色小吃，专挑没吃过的。有次在成都，步行了五条街才找到夜市——你看我不胖吧，我吃的不多，尝尝味道而已……”
　　 雷明洲微笑着看小宋，那张圆脸即便有夜色袭扰，也掩盖不了红润，身材确实很均匀。“你说得我都来味口了。”
　　 “我还是购物狂，走到哪买到哪，穿的，戴的，吃的，欣赏的，甚至收藏的——尽管我不懂收藏……恨不得把我喜欢的全都买下来。”
　　 小宋仿佛跟雷明洲铁杆似的，有说不完的话向他倾吐，在这个陌生的城市。
　　 雷明洲也打开话匣，说你的话启发了我，应该像你一样的活着，我以前很保守，把自己封闭起来，一切都似看非看，懒得跟外界接触，最后发现自己落后了，颓废了，有时几乎成了“怪物”……
　　 小宋说雷哥快别那样，停留过去满足现状都不可取，我们做生意还讲创新呢，我大把大把地花钱，就是逼我赚更多的钱大把大把地花。
　　 雷明洲笑着说小宋你像个哲学家。
　　 “不说了，雷哥我们照相！”正好有位学生模样的男孩经过，小宋说完将雷明洲拉到身边，叫男孩帮忙照相。小宋将脸靠在雷明洲宽阔的肩膀，雷明洲开始有点拘束，照了数张后才摆出一个像样的poss……
　　 那个poss一直被雷明洲带到梦里。在梦里，他一会变成波涛里翻滚的少年，一会变成校园里朗读的书生，一会变成赛场竞技的健儿，一会变成原野拓荒的农夫……
　　 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在群里发出第二条信息：太阳正驱赶薄雾，你是否在深圳湾打鱼。
　　
　　
　　 三
　　 香港好玩的地方应该很多，雷明洲不知道旅行社为什么安排大家去拜黄大仙。门口几个“法轮功”分子举一块牌子，摆一些图片，向游客宣扬，又像倾诉着什么。雷明洲对“法轮功”不感兴趣，他不信教，也不信邪，这是几十年来的教育和经历养成的习惯。谢雅婷扶着姨妈，目不斜视，三两步便跨进大门，这令雷明洲很欣赏，做人有时就要单纯一点。
　　 庙内人山人海，信徒们非常虔诚，排着队一拨一拨走过去，取香，烧香，许愿，井然有序。谢雅婷交代过他，信就跟着大家走，不信就闲逛，雷明洲对里面的十二生肖很感兴趣，那些栩栩如生的头像似乎给人以灵感。谢雅婷许完愿后也走过来：“雷哥，给我和姨妈照张相。”谢雅婷选择了马的头像，将左手高高举起，一老一少两张脸靠在一起，好像两条岁月的河流汇聚，泾渭分明，雷明洲赶快按下了手机快门。
　　 “你属什么？”
　　 “属蛇！”
　　 “那我们也合个影！”谢雅婷小步跳过来，将他推搡到蛇的头像下，靠在他的身边，伸出三个手指：“姨妈，您给我们照。”
　　 “好！”姨妈满是皱纹的脸上，眼睛在阳光下笑成一条缝。
　　 “这里不好玩，下一站浅水湾挺有意思的。”谢雅婷对他说。
　　 下面的广场上有人向他们招手，是小宋，旅游团又要出发啦。
　　 旅游大巴在香港大街穿梭，畅行无阻，跟内陆城市的走走停停截然两样，街上看不到交警，这使雷明洲感到城市高度文明的魅力。导游扯着山东口音的嗓门，向大家一一介绍沿途的景致，当听到殡仪馆放置在城市中心时，雷明洲看到了一块块狭小的墓地，“生前千条路，死后一抔土”。他感到生与死，繁华与虚无之间，仅仅一墙之隔。岁月在蚕食生命，他突然萌生出唤醒青春珍惜年华的紧迫咸。
　　 谢雅婷坐在雷明洲后排，教姨妈怎样使用国际漫游，教了半天，姨妈还是不熟练，就说别急，晚上再教你。
　　 雷明洲还没有回过神来，团友们已经扑向了浅水湾。一群人一下子变成无数小斑点，洒落在宽阔的海滩。
　　 谢雅婷和小宋几个小伙伴象孩子见到久别的母亲，欢呼着跳到海边，全然忘记了身后的姨妈。“我们趟水去！”有人提议，于是大家都把鞋脱掉，无数个白色的脚丫映现在透明的水底，水面上的手一只牵着一只，风衣被海风掀起，“雷哥，过来，快——”雷明洲不敢迟疑，迅速将自己与手机往前推移，记下这历史的一刻。“换个姿势！大家同时跳起来！”于是脚们突然离开水面，手们扮成飞翔的模样；“再换个姿势！右手搭肩，左手捂脸转过来。”“再换个姿势！”……“雷哥你也来！”谢雅婷发出邀请，小宋也招手示意。
　　 雷明洲受宠若惊，呼磁磁向水中奔去，一不小心，身子一歪，屁股坐在了海底，于是清莹的笑声和着波涛，拍打成欢乐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