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言是多愁善感的摩羯座。见了生人她会先在心里默默揣摩一番，似乎进入她的内心是一件无比困难的事情。
　　 这个习惯伴随着周小言走入鱼珠混杂的社会，好像一直都没有改掉过。
　　 同事偶尔聚在一起谈笑欢声的时候，周小言一个人默默坐在一旁干着自己的事情。周围人瞥到她的时候眼神都会静止片刻，仿佛被传染到了似的。
　　 要说她是否有过刻骨铭心的时候，自然是有的，有天大家在聊到学生时代的时候，那个以往默不作声的周小言，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眼神晶亮，像是对那个岁月有着无比的天真赤诚。
　　 旁边的人问周小言：“你一定有很难忘的人或事吧？”
　　 “有的，高中的时候……”
　　 周小言说完这句话之后缄默了一阵，周围人也没有等下去的耐心。
　　 当一群人在酒杯碰撞当中进入下一个话题时，周小言才端起酒杯，不动声色地抿了小口酒。
　　 赵瑞恒，那个常据年级第一的男生，还有那个教了她半年的英语老师。她对于过往的记忆一直都太过于浅显，摩羯座的天性，不轻易把自己的心交付给陌生的人，等到熬过了那段矫揉造作的慢热期，差不多三年的时光也悉数溜走了。
　　 周小言所能记住的就只有这两个人。
　　 父亲是在一个夜里悄无声息地走的，妈妈告诉她，因为爸爸老实了一辈子，所以在去的时候没有一丝痛苦。
　　 周小言信了，父亲走了的那大半年，母亲躺在床上一蹶不振，卑躬屈膝地求了很多亲戚，收到了很多友好的劝慰，所有人的面孔都是一样的，哀伤，痛苦，感同身受的样子。
　　 妈妈也终于明白一个道理，求人不如求己，不管平时自己怎样待人，关键时候什么都靠不住，唯有自己强大起来。
　　 于是，妈妈在周小言四年级的时候就开始外出打工，周小言跟体弱多病的爷爷奶奶生活着，别人看着这家子人苦巴巴的，然而最苦巴巴的还是那颗从此变得自卑的心。
　　 村子里头那些长舌妇闲暇时聚在一起，周小言放学的时候经过那些人的时候，叽叽喳喳的氛围一下子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在她的身上，像是幽深森林里的蝙蝠，瞪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越发沉默寡言起来。
　　 母亲在她初三那年回来过家一趟，周小言看着母亲晒得黝黑的脸，堆满口子的粗糙的手掌，还有驼得明显的背，最终还是一言不发。
　　 晚上她躲进被子里狠命地捂着嘴哭，直到呼吸不过来才探出湿漉漉的脑袋。母亲的鼻息匀称，一听就是没有被岁月温柔以待的粗糙感。
　　 母亲临走时只说了一句话：“好好学习！”
　　 周小言因为内向愚钝的性格，被周围人看成是木头疙瘩。她虽然脑袋不灵光，但是肯勤奋努力。
　　 周围的人把她当成了异类，这个女生，好像除了离不开手的书本和习题，没别的了。高一上半学期，她依旧保持着初三的那股冲劲，在年级排行榜上名列前茅。
　　 老师们在课堂上提问问题的时候，周小言总能够应答如流，往往在这时候，她是昂首挺胸的，周围的同学也不得不暗自赞叹起来，对她的态度也逐渐变得恭敬起来。
　　 慢慢地开始有人借她的作业，问她题目，甚至借她每天都接的开水。周围的搭腔变得多起来，她依旧话很少。
　　 就这样了，周小言需要通过高考来摆脱贫穷的桎梏，她总是在放学铃响后第一个冲出去，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到开水房，接满一壶热水，然后冲到食堂买个饼，在回教室的路上把饼给解决掉。
　　 整个过程最多十分钟。
　　 有时候爬到四楼的教学楼，她会在天桥上小站片刻，望一下天空中寂寥的星辰，孤独，渺远，像她一样，遥不可及的未来，不可触摸的梦想。
　　 遇到英语老师是个偶然。
　　 教了半学期的英语老师突然请了长假，周小言她们班整整过了一周英语课自习的日子。
　　 只能让其他班的英语老师轮流来教了，每个老师的教法各不相同，杂乱得很。
　　 那天周小言请了一天的假回家，等到回到学校的时候，天空积云密布，飘落着细密的雨丝。
　　 正好撞见第一次来到班上的英语老师，周小言喊了声报告，女老师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示意进来。
　　 因为请假误了两节英语课，等她坐到座位上静心听课时才发现，一篇课文差不多快要讲完了。
　　 默默听了两三分钟之后，英语老师开始抽人背诵最后一段。给了三分钟的背诵时间，周小言的心有些松懈了，她背东西向来很慢，而且她才进来，她想，英语老师应该不会抽查她吧。
　　 果不其然，在抽查的时候课堂下的人都一片沉寂，大家都有默契地低下了头。
　　 “周小言！”英语老师盯着被叫到的女生看着，周小言脸上闪过了一丝惊讶，犹豫地站起来，正要开口，又被英语老师的一句给打断了。“对，你刚才才进来是吧？”
　　 “嗯。”
　　 “那你坐下吧！”
　　 接着英语老师接着抽查其他同学，周小言偶尔抬起头会跟英语老师有眼神的交汇，她莫名地心虚了，她有些怀疑英语老师在看自己。
　　 不久之后，就是文理科分班，周小言考得出奇的好，她是以全班第二的成绩被分进七班的。在她之前的那个名字，叫做赵瑞恒。
　　 周小言对旁人几乎没有太多的关注，如果不是赵瑞恒坐在她的前面的话，他们俩估计也很少有交集的。
　　 也就是在高一下半学期，周小言在食堂找了份兼职工作。下自习后飞奔到食堂的后面，早上和晚上收钱卖包子，中午是盛米饭，有时也会帮忙舀菜，但舀了一顿后，老板娘那眼神像是要把她给剜了似的，她嫌周小言舀得太多，点拨了几次仍然不见好转，于是只能让蠢笨的她盛米饭了。
　　 那时候大家吃饭还都是用自己的缸子，要么就是用食堂提供的套着塑料袋的塑料盆。
　　 一天的工作时间加起来差不多要两个小时，老师给的待遇就是三餐管饱，周小言再也不用像上学期那样苦巴巴地节省了。
　　 还是赵瑞恒主动跟周小言搭话的。
　　 大周小言每次都在离上课还有十分钟的时候，风风火火地拿着凉了的饭提着暖壶闯进教室，然后狠命地往嘴里塞着包子，八宝粥的温度刚刚好，溢满了整个教室。
　　 赵瑞恒大概是心有疑惑吧，他问了不顾形象吃着饭的周小言：“你为什么每天吃饭都那么晚？”
　　 “在食堂打工啊！”
　　 简短的对话被上课铃声给冲散了，总归是认识了。
　　 其实，赵瑞恒是那种看起来就很古怪的人。
　　 就算是在周六周日也穿着校服，他不像班里那些学习很好却仍留着寸发的男生，他皮肤发黄，甚至有些苍白，平头上的头发看起来也不太清爽，像是毛毡一样紧紧地粘着。他还有一个八百毫升的水杯，水杯有些发黄，那里总是盛满了水。
　　 学霸倒总是独来独往的，赵瑞恒一点也没有青春男生的朝气，说他老气横秋一点都不为过，浑身散发着忧愁的老头的气息。
　　 唯一让周小言感兴趣的，就是那被贫穷雕饰着的棱骨。周小言一眼就能认出来，因为她也是个足够寒酸的人。
　　 赵瑞恒是个执拗无比的人，写一手足够漂亮的楷体，次次考试语文成绩永远是第一名。
　　 这些都是同寝室的一个姑娘告诉周小言的，她和赵瑞恒是同班同学，再加上精灵古怪的性子，自然和赵瑞恒玩儿得也挺好。也只有那姑娘真心地把赵瑞恒当朋友，她毫不掩饰对赵瑞恒成绩的嫉妒，笑哈哈地拿水卡借给他。
　　 穷人家的孩子生了一副自卑的骨子，赵瑞恒也只有在面对那姑娘时，才会卸掉那文墨才子的皮囊。
　　 那姑娘告诉周小言，赵瑞恒的村子，全村人几乎都没有出去过，大多都是文盲，大字不识一个，连到县城找个路都很困难。赵瑞恒还有个弟弟，父亲母亲在村子旁的一个矿场，整天搬石头，一人一天的工资是五十块。
　　 在得知周小言在食堂打工后，赵瑞恒也尝试着去北餐厅试了一把，北餐厅的老板是奇抠无比的那种抠，这是周小言在后来才知道的。
　　 总之那老板让赵瑞恒舀了一中午的菜，就打发他走了。周小言心想：赵瑞恒在吃那顿来之不易的饭的时候，一定很心酸很想哭吧。
　　 高一下半学期的第一节课，是英语课。周小言看到之前给她们班补课的那个英语老师，嘴角泛着惊讶。那个抽查她背课文的，有时眼神会交汇在一起的，那个英语老师。
　　 毫不意外地，英语老师再一次在第一节课上抽了周小言回答问题。
　　 周小言的英语并不是太好，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
　　 英语老师瞟了她一眼，眼神里的意味让人读不懂。她隐约觉得老师对她有那么一点点期待，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应该是周小言太没有获得过额外的关注了。
　　 那种独宠她一人的感觉，从来都存在在周小言的臆想里。她是那种人，一旦心弦被撩拨了，余音会经久不息地在心里回荡。
　　 英语老师让周小言坐下，随即就有一个爱好发言追求真理的女生举了手。
　　 学生时代的班级里，总有不同的人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有的人沉闷不语，一旦爆发就会语出惊人；有的人从始至终都保有着对学习的热情，虽然把老师弄得一个头两个大，但关键时刻永远派得上用场，无疑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类型。
　　 那女生像一把燃烧正盛的焰火，把浮现在周小言心中的火苗给吞噬掉了。
　　 又过了两天，英语老师依旧在课堂上叫着周小言的名字，周小言每次站起来后都会心头一紧。她在心里认命地想着，不管了不管了，然后说出那个自以为的答案。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回答是不对的。
　　 英语老师似乎对她失去了耐心，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都没有抽查周小言。
　　 这和周小言的初衷是一样的，任何人对她周小言抱有希望都让她觉得有压力，她一直希望自己以后过无拘无束的日子，但心里还是隐隐有些失望。
　　 像是站在一个人主场的舞台，那个坚持着拍手叫好的观众，突然就跑到了大众舞台下面，跟着汹涌的人潮一样地拍手叫好。周小言这里还是继续着生活的独角戏，但是唯一的观众走了，其实也没有太大的损失。
　　 观众走了，她也终于可以放下那时刻提着的心眼儿，把懈怠展露给自己看了。
　　 直到有一天，那个追求真理的女生头一次在课堂上失了声，一道题把她难住了，老师辗转问了几个人，最后转向了周小言。
　　 她盯着埋着头的周小言，那眼睛热切的，让她怀疑是不是一种错觉。
　　 “周小言，你来回答一下！”
　　 周小言当然惶恐至极，头脑发懵地站起来，缓了几秒后，缓缓说出了那道题的答案。
　　 那种熟悉的感觉好像又回来了，周小言忍不住在心中窃喜。
　　 周小言坐在第二排，靠窗户那侧的窄窄的走廊。英语老师每次都喜欢走到第二排，把手撑在周小言的桌子上，一只手拿着书本或者练习册，滔滔不绝地讲着。
　　 周小言总是有种莫可名状的情绪，英语老师的举动让她心里很温暖。
　　 或许英语老师只不过是喜欢站在第二排的走廊，然后把手撑在左侧的桌子上。周小言还是敬畏地，每天用卫生纸把那个桌角擦得干干净净的。
　　 她大概缺失了很多的母爱，偏偏又是一个迟钝的不可言说的性格。任何一点不经意的关怀，对于周小言这种身处绝望的人来讲，都是苟延残喘时的一根救命稻草！
　　 第一次月考结束，周小言成功地从全班第二降到全班第七。
　　 周小言失落归失落，但没有太多的难过。自从打工这段日子以来，她的内心变得充盈了不少。每次下课铃响后她总是飞速地就窜出去，食堂那些打工的学生里，她都是第一个就到的。虽然跑着的样子确实很傻很别扭，而且每次都是在老板无言的注视下，蹿到窗口后面，手握那沓散发着饭味的零钞。
　　 赵瑞恒扭过头时，周小言正在啃着包子，他问：“你觉得这次的成绩和打工有关系吗？”
　　 周小言毫不在意地噎了一口，“其实没什么关系，主要是心态飘了。”
　　 赵瑞恒看着她，像是在心里嗫嚅了几句。周小言像是冥冥之中懂了赵瑞恒一些，他努力又执拧，矛盾又理性，整个人瘦的只剩骨架，周小言每次看到他，就像看到了在黑暗中默默流泪的自己。
　　 同寝室的姑娘说，赵瑞恒每天每夜地睡不着，同寝室的男生一个个觉得赵瑞恒很难接触，所以在寝室的时候大多把他当空气。
　　 学霸有学霸的自尊和骄傲，但是所有的这些，在路人甲路人乙看来，皆是一场掩耳盗铃的笑话。他因为睡不着而整日整夜地爬楼梯，却还吃着和周小言同样的饭量。
　　 所以，每次赵瑞恒来周小言所在的窗口买包子，她总会挑两个最大的包子递给他，她自己或许都不知道嘴角是扬着笑的。中午盛米饭的时候，她总能准确无误地赵瑞恒那个搪瓷缸子，然后不顾老板娘的脸色往缸子里面猛塞着米饭。
　　 赵瑞恒有个惯常的动作，就是时不时地捂着胸口，表情上有一丝隐忍。
　　 然而又要分班了，周小言神经的钝痛是在坐在新班级的座位后。依旧是有很多的面孔，就算是有熟悉的，也在之前没有太多交集。
　　 常常围绕在她桌子旁边讲课的英语老师没有出现，赵瑞恒也没有出现。
　　 高二后食堂改造，高一高二高三下课时间是按照阶梯浮动的，像是出现在练习册上面的线性函数。周小言失业了，母亲知道周小言打工的事情后，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然后把钱打了过来。
　　 昏庸了半年，周小言的名次依旧在全校排名榜上浮动着。她开始想要变得逃离，撬开这个烦人的枷锁，逃离这个暗无天日的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