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巴黎的热闹喧哗处，不外乎几个地方：塞纳，卢浮，凡尔赛，香榭里，蒙马特，埃菲尔，等等。当然，圣心院和圣母院，也是人山人海。然而，居于圣母和耶稣的神圣，更多的肆无忌惮从这里转移了战场。你看，同样是塞纳旁，艾菲尔广场的游客就显得十分不羁，他们的无所顾忌纯粹是雏鸟出笼野马脱缰，都到了无疆无界的天国似的，野得很。塔上的声浪，荡着秋千，一浪高过一浪的，塔脚买票的队伍盘出几条龙。一个支向云端的铁架子有什么值得废掉11欧元挺着脖子攀爬半天？站在艾菲塔上看巴黎，和站在北京城墙上看四合院是一样的效果：烟囱瓦片全趴地上。然而，到了巴黎不上铁塔，就等于到了北京不登长城，再说了，回去也好有个显摆的不是？敞篷大巴巨轮般一拨一拨往里拉人。消防车救护车候了一旁，严阵以待；警察更甚。那些打着绑腿全身迷彩的白种真是威武：粗眉，大眼，皮肤的白皙剔透，显着种族的优越，而后腰别着的曲尺手枪，则示着法兰西共和国的威严。他们来回踱步，看似无所事事，其实，是准备着随时应付突发事件。
　　 “SpeakEnglish?”一句很平时的问话，来人似漫不经心，又像是余音袅袅满怀期待。
　　 此刻，杨希正站在一棵梧桐树下心神恍惚，听到这半句英文，他缓过神来，见面前一张典型的美人脸。
　　 一张妩媚的gpusy脸！
　　 这张脸，长眉大眼，挺鼻宽唇，身段更显妖娆性感。他的恍惚迷茫顷刻没了。正掂量着姑娘言下之意，听前面满腿卷毛的男人对跟前一个衣裙翩然的女人吼“Fuckoff!（去你妈的！）”。他即明白那女人是拦了男人的路，或者她还伸了手，递上一张写着半句英语的方块纸片。杨希捏着这半句英语，心里满是踌躇，那边树下草地上的吉普赛女郎真不少！她们一条毯子一口布袋席地而坐，低眉俯眼，昏昏欲睡，一旦行人路过，她们即如醒狮，猛然立起，随行。不管对方是male或female，直等到对方知觉她的存在，即裙裾一个蹁然，挡在跟前：
　　 SpeakEnglish?
　　 杨希回头又看眼前这张妩媚的gpusy脸。
　　 唉！他叹气，并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即见那张妩媚的脸低了下去，眼露难堪之色，她似乎也叹了口气。他止住了动作，问姑娘他能为她做点什么。姑娘举出两张票，说她想上塔，但自己上去有点怕。
　　 你恐高？杨希问。
　　 不知道，只是怕。她说是朋友给的票，她有事来不了。
　　 站在铁塔下往上看，见不到塔的顶部，空中横出的截面和四周的塔壁一起，看起来像个编制品。
　　 此刻，杨希决定做这个护花英雄，他让Gypsy走在前面，他护驾在后。一步步登上阶梯时，他时不时走神。他在掂量面前这个身段婀娜的Gypsy女郎怎么会找上他？对于Gypsy这个民族，除了从电影里看到他们一些戏剧化的生活外，别的也只是道听途说。关于他们的来历上更是众说纷纭，比如，英语国家叫他们埃及人；法语国度和俄罗斯、意大利等称他们为Gypsy、波西米亚、茨冈（Atsigano）和“希腊种”；西班牙国家则除了叫他们波西米亚，吉坦（Gitan），还叫金加利（Zingari）。对于他们的职业，“男从贩盗，女行乞卖淫”这句类似“男盗女娼”的论调几乎是永恒的定论。
　　 杨希一只脚踏在阶梯上，浑身像只口袋松垮下来。他其实不想继续往上爬了。那张妩媚的Gypsy脸立时看向他，宛如一朵盛开的花：Areyouok？杨希看到两把扇子般的睫毛，睫毛下是琥珀色的眸子。他近乎打了一个激灵，迅即又浑身是劲：Iamok!
　　 从塔上下来，杨希直接把姑娘带回了他蒙马特的家。杨希的家，就四壁一地，原木地板，一张半旧床垫。一切似乎都水到渠成。
　　 姑娘不是姑娘了，是个女人。很美好的女人：肥臀，丰胸。是女人脐下那片黑暗幽秘的凹陷，把他唤向陌生和遥远。
　　 杨希大汗淋漓，仿佛去了一趟极乐世界，几个月来的抑郁困顿消失殆尽。
　　 女人像一头经历分娩的雌兽，极度疲惫，却十分安详。巴黎的夏天来了，阳光从窗外进来，屋里暖烘烘的，很安静，空气里升腾起令人愉悦的体液气息，床单，被褥，肌肤，乃至四壁，似乎都被一种久违的空气萦绕笼罩，空荡荡的家滋生万物苏醒大地回春的气象。
　　 他们开始说话。用不太标准的英语，法语，夹杂荷兰语，和罗姆语。
　　 女人说：我可以知道你是哪里人吗？
　　 我来自中国。
　　 中国在哪里？
　　 在喜马拉雅山的另一侧。它的另一侧是印度，是喜马拉雅山从地理上隔离了中印两国。你应该知道的吧？
　　 许多人只从书上知道吉普赛人来自印度北部，那其实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杨希看女人不多说，话题就此打住。他想起传说中吉普赛人的大篷车，他们的流离辗转，处处为家。杨希实在想多问些什么，因为好奇，终于还是没问。萍水相逢的，何必像个婆姨。窗外是熙熙攘攘的蒙马特。巴黎人也管这里叫小高地，小丘。满世界的画家都梦想着到这里来，哪怕扎营不下，作为毕生的一次朝圣也值。据说，凡高于1886年33岁时到达巴黎，与他的大画商弟弟提奥同样租房居住此地。有提奥引荐，凡高认识了一批印象派画家，画风由此从一贯的沉郁走向明朗。在这里，他画出《唐吉老爹》等著名肖像，还有他众多的自画像。据说和蒙马特有关的作品不少，比如《蒙马特高地下的巴黎城》，《蒙马特小咖啡馆》等等。蒙马特不仅成了凡高画笔下的浮世绘，更是他察看巴黎的一面镜子。毕加索、高更、卢梭乃至欧洲许多有成就的画家，都在这里逗留过。似乎一切崇尚自由的灵魂，都喜欢蒙马特，这里不仅有世界画家汇聚的艺术广场，蜿蜒的幽深的小径，还有神圣肃穆的圣心教堂，夜夜笙歌的红磨坊，和写满爱情的巴黎爱墙。巴黎人这样评论蒙马特：如果说咖啡馆和书摊聚集的左岸是拉丁区的蕾丝，那么艺术家云集的蒙马特就是巴黎的钻石。可见这里每天人山人海也是正常。场地其实不大，地上堆满了画框画架和油彩，画作多是油画，画面是欧洲人家窗台或花园、台阶上烂漫的鲜花，有郁金香，勿忘我，却没有凡高的向日葵。
　　 女人似乎对窗外闹哄哄的景象也感兴趣。杨希看她目光落在一个坐高脚椅、穿低胸礼服的女郎身上，女人穿孔雀花纹长裙和细跟鞋，后脑挽螺髻，臂环红绸带，坐姿很美，神情专注。那是到这里画肖像的女郎。这里宛如欧洲周末的跳蚤市场，人贴人的，到这里来闲逛，品鉴，聚众，淘宝，都是正常，在蒙马特，买画，看画，看作画者作画，或物色一个眼光和技艺都不错的画匠画幅肖像，更是平常。当年，那个意大利女人不也坐在凡高的高脚凳上画了肖像么。
　　 客观地说，眼前这个年轻的女人，长相实在是值得她骄傲的，她身段窈窕，气质独特，这是格外典型的吉普赛女人，对她们的长相气质，说法不少。有人说她们眼睛有点埃及，肤色源自印度，鼻子下巴接近希腊，衣饰波斯米亚。世人对一个异族女人的评说，他一直只视作传说。而此刻，他竟和这个传说在一起，而这个传说应该说是美丽的，浪漫无比的。
　　 稍顷，杨希竟听到身边的女人讲起梦话来。
　　 杨希挪动身体，欲抽身往洗手间去，手却动不了，侧身一看，女人右手的指头和他左手的五指相扣！他心里被什么狠狠地挠了一下。她是在梦里把他当什么人了？一起离乡背井的情侣？生怕走失的亲人？相依为命的道途伙伴？其实，除了短暂雷电交火的欢愉，他们彼此连名字也还不知道，而此刻，当之前澎湃的血潮回归原来的界面，他陷入了迷惑。就仅仅凭着这瞬间的拥有却带来无边迷惑的体验，他这只手就被这样牵着走了吗？他小心翼翼地转动并仔细看那只扣在他左手上的女人的右手，正处于睡眠状态，扣缠他手的这只手也处于放松状态，其伸腕柔软，凝脂般的皮肤让他想起洋人餐桌上的奶酪。当他轻轻绕过另一侧时，他心颤了一下：那排从他指缝里倒扣下来、直扣住他生命纹上的指头和花甲，在壁灯的橙光下显得如此炫目；他急着侧头去找她的拇指，那拇指翘在尾指伸腕间，甲面花纹的油彩和图案终于和四个出入不一的花甲排列成一个弧度，他猛然觉得心里有太多的虫蚁在磨牙，在噬咬。
　　 他想起在大陆时相师给他看相时有论说过他的手相，说他从掌边过来、直抵掌心出伸腕向拇指的这片区域十分宽阔，这说明他精力充沛爱欲旺盛，而尾指下方的感情线直滑向中指之下，这说明他只重情欲，不信海誓山盟。
　　 他觉得自己突然莫名地惶惑。突然想起有关他们的传说种种，胸腔里荡起的热浪骤然落下，心里很乱。此刻，他只想尽快从这种感觉中出来，那么，得抽出扣着他的这只女人的手，然而，他的指掌却如缠藤蔓，难以抽离。他努力并小心翼翼地把扣着他手的四个指头一个个掰开，猫腰下地。
　　 从卫生间出来时，他焕然一新，他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挺括的衬衫和西裤，他甚至还打了领带，整一个绅士的模样。
　　 女人瞪大着眼看他。
　　 女人要走时，杨希正掂量着是否要给她钱。他想起艾菲尔广场那个满腿卷毛的男人辱骂女人的场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决定，这钱一定要付，绝不含糊。这样一来，之前的美好就变成了嫖客妓女的交易，一场上天入地的欢愉就被划归下作范畴，由道德去评说——这个结果让他实在难以接受。然而，此时此刻，除了这条路，又没的途径可走，中间难以迂回腾挪，不进则退，退就必须退得彻底。那好，当机立断，嫖客就嫖客吧。
　　 他于是开始找皮夹。之前蜕皮一样脱的衣服，裤腿裤头卷成一团，猪大肠似的，急乱中翻不出个里外。女人两只大眼眨着扇子，看他的眼睛越来越大。等到他开了皮夹口子，指头夹着一张杜伊森贝赫头像的纸币转身一看，屋里只他一人了。
　　 杨希陷入一丝自责，尽管这丝自责是轻浅的，悄然而来的，不经意的。他和那女人的事，天知地知，连邻居也不晓得的，这里是欧洲，只要不是强奸，就没人过问你的私事，何况对方还是和他一起回了住处来的，这就说明他不是街头耍流氓，而是光明正大。他迅速获得自我开解。可是，那女人是看出了有什么不对吗？他想起自己床上床下前前后后的迥异，想起他从一地狼藉的衣服中翻找钱夹的急切和严肃，而他还知道，彼时他脸上的表情肯定不仅仅是严肃和急切。
　　 装什么呢？莫非也应了中国那句独有的老话：要做婊子也要立贞节牌坊！
　　 杨希以自嘲的方式让他在自我的良知和形象上回归原有的尺度。
　　 自红菱离开杨希，他很久没触碰女人了。那时他和红菱多好啊，他们的好，比所有的恋人都要好，那个黏糊劲呀！每天，他们一起上课，一起到饭堂就餐，一起看电影逛街。真是形影相随。在国内时，他们是南方一所艺术院校的同学，一起学的美术。毕业时，同专业的同学不少选择留学巴黎，他和红菱选择了荷兰。他们忙得很，上课下课，打假日短工。什么活都干，到馆子当周末跑堂，刷抹碟子刀叉，上门做家教。总之，报纸登出的招工广告，他们常常关注。后来，杨希获得一个到阿姆斯特丹花田做花农的工作，这是他在欧洲获得的快乐且体面的工作。他的任务是打理花田的花，并负责给各联盟花店送货。杨希非常喜欢那个蓝天白云遍地鲜花的水国，那里绿草茵茵，水洼处处，奶牛肥羊满地。其实，对一处地方的喜爱，和爱情有着血肉相连的关系，一个城市是否拢在心里，就看你的爱情是否在这里发生或延续。杨希，他的爱情就在这里茁壮成长！
　　 然而，拔节的爱情只开了花，没结果。红菱没缘由地变得跋扈，刁钻。他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对建筑痴迷，口口声声说中国没有建筑艺术。
　　 “那长城故宫呢？”杨希极为不服。
　　 “那，你告诉我，中国有哪个建筑刻有建筑师的名字？”
　　 杨希很快明白红绫这些理论是从一个叫安德列的德国建筑师那里来。杨希见过安德烈，那人样子像《钢琴师》里那个德国纳粹军官，金口轻易不开，抿着嘴，通常以耸肩点头的方式表示对事情的认可与否。那天，杨希在街上撞见红菱和“纳粹”手牵手站在西教堂前，他恨不得过去把“纳粹”开了。红菱说，安德烈是带她去看教堂中厅那个形状类似希腊式十字架的设计。杨希愤愤，说，他一个纳粹也配走进阿姆斯特丹最神圣的教堂！他没看见边上那叁个粉红色叁角『1』？杨希看着红菱的眼珠瞪到最大：你叫安德烈纳粹？
　　 一场三年的恋情至此告终。
　　 杨希毕业后，有两个选择，一是回国，一是留下。他选择留下。他去了布鲁塞尔。当然，杨希到布鲁塞尔，绝不是为追寻凡高的足迹，那实在过于矫情。他莫非是要找到一个可以获得居所和食物的差事，虽然布鲁塞尔比不上中国的北京上海庞大，那毕竟也是欧盟近30个成员国的总部所在。然而，结果是，他不仅没有像凡高一样在布鲁塞尔留下像《壁炉前》那样的作品，他甚至是一无所获，他那几句日常用的法语哪管用？于是，他决定前往巴黎。“巴黎是梦想之都！”这又是谁说的大话？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在专业上的选择，然而，一如成不了音乐家的人，却去不掉往音乐发烧友扎堆处钻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