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不远，官道边一个小村，稀稀疏疏几十户人家，路边搭了间小店。
　　 说是店，其实是棚，十几根毛竹撑起几片芦席，顶上乱乱的搭着一些稻草，用大大小小的石块压了。
　　 也有墙，三面用竹笆搭了芦席，风雨都进不来，当然算是墙。墙下挖了沟，为的就是这种雨天，能把雨水引到后面的水田里。
　　 另一面对着官道，敞着。
　　 三张看不出本色的旧方桌，七八张长条凳，在官道上一眼就能看到。
　　 门口一个灶台，灶上一口大铁锅，煮着牛骨汤，白气冉冉。
　　 锅旁边是一架案板，几个破旧的灰陶大碗靠近锅摞成一摞，几个罐子装了调料，有一些洒在桌上。
　　 案板的正中放着面团和一大块半熟的牛肉。
　　 这里只卖牛肉面。
　　 来这里的人也只能吃牛肉面。
　　 再有钱的客人，来到这里，最多也只不过能让老板多切半斤牛肉。
　　 不多卖，卖多了，别的客人没肉煮面。
　　 老板周老实这么说。
　　 他对赶大车路过的客人这么说，对头戴斗笠身背长剑的客人这么说，对家丁护卫前呼后拥的客人也这么说。
　　 是不是很老实？
　　 村那头的阿寡妇知道周老实不老实。
　　 阿是个不常见的姓，隔壁村教书的吴先生说，古时候有个阿房女，也姓阿。
　　 大家听了点点头。都不识字，也不在乎是不是真的有人叫房女。寡妇姓什么？不常见么？拉船的阿奎，劁猪的阿刚好像也姓阿。
　　 阿寡妇家没有男人，土里刨食的庄户人家，自然日子过得艰辛。平日里两顿粥，早上一顿稠点，吃了要劳作一天；黄昏一顿稀点，反正吃了也就睡了。
　　 隔三差五粥里能加两块南瓜或者几片菜叶，觉得日子也不是那么难过。
　　 每个月的初二、十六，人都睡了，鸡还没叫的时候，周老实会用干荷叶包了二三两牛肉，有时候是快半斤，悄悄敲阿寡妇窗子。
　　 起初是说天热了，牛肉不能放过夜，自己吃不下，送给她打打牙祭。
　　 阿寡妇开始不愿意吃周老实的牛肉。但是周老实看着很老实，而且牛肉香啊。
　　 阿寡妇就吃了牛肉。
　　 周老实第一次给阿寡妇送牛肉，真的是牛肉卖不出，而阿寡妇是村上最无依靠的。
　　 老实的人，有时候最能体会到别人的不易。
　　 但是阿寡妇吃了牛肉菜色的脸有了血色，人就活泛起来。第二天经过小店，暗暗看周老实一眼，恰好目光碰上了，就低头抿嘴一笑，快步走开了。
　　 笑得真好看。
　　 周老实的眼神悄悄追着阿寡妇轻跃的脚步，然后低头对着案板偷偷笑，比自己多卖了十碗面还开心。
　　 周老实一开心，就跟阿寡妇聊天，聊的久了，阿寡妇也开心。
　　 两人越聊越开心，越坐越近，终于有一天，噗一声吹了灯。
　　 打那以后，每月初二，十六，周老实的牛肉就都会剩一点。
　　 你一点都不老实，阿寡妇说。
　　 周老实不说话，喘着气，紧着忙活。
　　 破板床吱吱呀呀的响，身下垫的稻草发出沙沙的声音。
　　 这种小店本不该在深夜还有客人的。
　　 可偏偏还有客人。
　　 还不是一个客人。
　　 是三个客人。
　　 天快黑，周老实刚要收摊，就进来了这三个人。
　　 三个人一起进来，看着像同行的人，却分坐了三张桌子。相互不看一眼。
　　 周老实疑心自己如果只有两张桌子，那么其中一人可能宁可站着，也不会和另外两人同桌。
　　 幸好有三张桌子。周老实想。
　　 还没想完，周老实就后悔了。他宁可自己一张桌子也没有，好让这三个奇怪的客人都滚蛋。
　　 一个黑衣的老头，眉毛浓，有几根长长的探出来，整体往上扬着，就显得威武。他只要面汤，要了三碗。
　　 一个蓝衣的年轻人，脸肥肥的，五官都小，挤在肉里，像一个包子上嵌了几粒豆。他只要面条，不要牛肉，也要了三碗。
　　 剩下一个暗棕色衣服的中年人更怪，脸宽又扁，嘴唇两边往下撇着，一脸不高兴。他什么都不要，也不是不要，要了三只大碗，空碗，就那么摆在桌上。
　　 三个人衣服都整齐干净，只是被雨淋湿了一点，应该是有钱人郊游遇雨了吧。要不他们很少会来这店里。
　　 喝面汤的客人，端起碗，眉间微微皱着，晃晃脑袋，轻轻吹开汤面上的油花，才呷了一口。就像是吴先生在教书的间隙品茶。
　　 周老实开始以为他怕烫，但是这样喝了快两个时辰之后，面汤早就凉了，还是这样吹一口呷一口。
　　 吃面的客人用筷子夹起一根面条，扯起一尺来长，看一眼，咬一小口，面条就这么一点点的挤进包子般胖脸的褶里。
　　 周老实的面量大，所以这客人也吃了快两个时辰。
　　 另一位客人就这么看着碗，看了两个时辰。
　　 周老实完全不懂。
　　 没有人说话。
　　 周老实没见过这种场面，也不敢问。只站在案板边看黑夜里的雨。什么也看不见。
　　 夜深了，又下雨，风一吹过来，周老实打了个寒颤。他紧紧衣服，往灶台边上靠了靠，这里暖。
　　 今天初二。
　　 这种雨夜，阿寡妇的身子一定更热乎。他决定把这三个讨厌鬼赶走，早早去跟寡妇热乎。
　　 有要浆洗的衣服，拿过来。上次周老实摸黑离开的时候，阿寡妇这么说。
　　 她不怕门口挂了男人的衣服让人看见。自己的两分薄田养不了自己，半个村子的衣服都是她洗的，大家照顾她。一年两收的时候，就有乡邻两碗半罐的给点粮食，够熬粥。
　　 自己没过门，男人就死了，成了一个望门寡。谁知爹妈一年内也相继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
　　 村里的老人劝阿寡妇再找一个依靠，女人嘛！
　　 谁又能靠的住呢，阿寡妇有时候洗衣，对着木盆水里满面尘灰，发鬓上还沾了草梗的自己说。
　　 周老实离开阿寡妇，回到自己家。没进门，从院角拿了农具，就黑里一脚深一脚浅的，去了阿寡妇的那两分薄田。
　　 周老实常吃牛肉，有力气，床上地里都一样。阿寡妇翻不动的土，在周老实手底下像水浪一样就划开了。想想阿寡妇来田里之后的惊喜。周老实就很得意。
　　 这几天没见到阿寡妇。周老实突然想到。
　　 要把这几个人赶走了。
　　 不管为了什么，都要早点见到阿寡妇。
　　 不见阿寡妇，心里不舒服；见到阿寡妇，心里身上都热乎。
　　 周老实突然发现自己可以编酸曲。
　　 他转身，顿了一下，用力说，三位爷，请快些用，小店要打烊了。
　　 之后，他静静站着。等着。
　　 最多收不到面钱，最多被踢翻在地上。
　　 我要去见阿寡妇，我已经半个月没见到她了，我给她留了牛肉。
　　 三个人哈哈大笑，笑声盖住了雨声。
　　 吃面喝汤的两个人就说，我们输了我们输了，果然是老板先说话。
　　 另一个看碗的笑的最欢畅，宽扁的脸也生动起来，有了层次，嘴角也不往下撇了。
　　 输了就付钱吧。他对另外两人说。
　　 其中一人就抓出一把铜板，放在桌上。
　　 几个人对周老实一拱手“叨扰了”，笑着，就这么走进雨里，不见了。
　　 周老实舒口气，一枚枚收起铜板。
　　 觉得怪，也没心思觉得怪。改天遇见吴先生，再问吧。
　　 赶紧找干荷叶包了牛肉，嗬，今天剩好多。
　　 他要去找阿寡妇，给她说今天的故事。
　　 恩，还是忙完再说吧。他好久没见她了。得先热乎热乎。
　　 下雨，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