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发的心事
　　 一
　　 年过七十的王老发，他家的境况算是村里中上水平。别人家有的他家有，别人家没有的他家也有。存款没准数，他家的房子最初是土坯房，后来换成砖木结构的大瓦房，再到后来盖成了像城里人住的那种铝合金门窗的二层楼，他家换房子就像人换衣服一样随便，每一次盖起来的新房子，在村里都显得与众不同。传言说他发了横财，有说在承包地里挖出了宝贝，还有人说前几年他做生意时捡了一黑塑料袋的钱。究竟如何，不置可否，有人问过王老发，他只是“嘿嘿”地笑。
　　 知道底细的人心里都明白，王老发和他的儿子王大发都是干实事的人。年轻的时候爷俩都不是一盏不省油的灯，用农村人的俗话说就是“眼眼稠、爱折腾”。那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刚刚分队的时候王老发便开饭馆，经营商店，王大发则长途贩运水果，总之父子俩没有消停的时候。
　　 折腾是他们家的传家宝。王老发依然念叨着自己年轻时说过的那句话：“人就和那槽头上栓的牲口是一样的，干活三十年老了，不干活三十年也老了。与其这样，还倒不如乘年轻好好地大干一把！”
　　 王老发的这句“折腾”名言，在他们家里得到了很好的传承。王大发改行做了包工头，手下聚集着百十号人，鼎盛时几个工地同时开工；孙子王小发则有自己的折腾路数，起先开了一家叫“路易斯”的美发店，后来改成了手机店，现在又改成了卖电脑了的店铺。王小发在县城离家就不太远，再加上自己有一辆刚买的小轿车，居然就天天开车回家。并非他真的想家，一是新婚的媳妇在家，二是为了给开车兜风找一个充分的理由。
　　 这天傍晚，王小发开着车又回来了。车子的音响里正放着一首流行的歌，震耳欲聋，估计全村的人都能听见。王老发正在院子里闲转悠，一听到这让人心烦意乱的歌曲，他明白孙子回来了。
　　 他走过去，对王小发说：“能把人吵死。关了吧！”
　　 王小发把声音往小里关了关，说：“爷呀，这你就不懂了。这是一首新流行的歌，叫嗨歌，很好听的。很时髦的，县城满大街都能听到这歌。”
　　 “好听个屁！你看你的头发，长得长咱不说，还染成了红色。在过去的年代，谁不学好就会遭人唾骂，人骂人最常用的一个词就是红头。”王老发很生气，对孙子染成红头发这件事一直很愤慨：我的孙子怎么能是“红头”呢？。
　　 王小发打心眼里知道爷爷非常疼爱自己，只是由于人老了，思想落后，对所有新生事物总是接受不了。所以，他也不计较爷爷说的话，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跟着嗨歌的曲子，哼了起来。
　　 王老发更生气了，他说：“你看看你们小两口。你染成红头发，你媳妇涂脂抹粉，打扮得跟唱戏的一样。你看看，让怎么说你们呢，哪儿像个过日子人的样子？”
　　 王小发想，自己两口子确实爱好打扮，可怎么就不像个过日子的人了？虽然，王小发心里不服气，可也知道爷爷数说自己也是为自己好。他明白，自己现在不跟驳爷爷犟嘴是最好的了。
　　 为了平息爷爷的不满，他显得很懂事很顺从，索性关掉音响，进自己房间去了。
　　 王小发的媳妇月月正在做面容保养，她的脸上敷着一张雪白雪白的面膜纸，只露出了眼睛和嘴巴。这情形，与电视里那些带着面具的人差不多，让不知内情的人猛然看到，没病的人恐怕也能吓出病来。
　　 “回来了，”月月给自己的丈夫打招呼，接着说：“我听见你爷爷又在教训你了！怎么咱们一打扮，就不像是过日子的人了呢？”
　　 “这也不是为了咱们好嘛！爷爷老了爱叨叨，就让他叨叨去吧，咱们以后注意点就是了。”王小发说。
　　 “都已大把年纪了，这看不惯那看不惯，他怎么不说他自己，他哪一点我能看得惯？”月月不满的说。
　　 说起爷爷的不是，月月有说不完的话。首先是老人家说话的方式自己接受不了，不管啥事情都能扯到他年轻的时候，什么“节俭”啊“学好”啊，让人听着特烦，好像现在的年轻人是白痴，既不知道居家过日子又不知道学为好人的道理似的。最让人反感的是爷爷总会把擤鼻吐痰的动静搞得很大，好像要故意让天下人都知道。昨天中午，月月正在吃着香喷喷的臊子面，忽然听到爷爷在外面竭斯底里“呕啊”一声，害得当时就咽不下去饭了，等到胃刚舒服一点的时候，又是一声“噗”的擤鼻声，中午的饭纯粹是没得吃了！
　　 听了月月的话语，王小发深有同感，可怎么也不能给媳妇那已经烧得冒烟的油再加一把火吧！更不能与媳妇合一块儿嫌弃亲爱的爷爷！王小发明白这个道理，知道爷爷对自己和媳妇疼爱有加，只是他与年轻人在生活习惯上产生了隔阂，这恐怕就是所谓的“代沟”吧！每当此时，他既要向媳妇表明立场，又要维护爷爷的尊严。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小时候与爷爷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便会浮现在眼前。那时候，爸爸和妈妈因为忙于生意，照顾小发的责任就落到了爷爷奶奶的身上，从幼儿班到初中毕业，一直是他们风里来雨里去地接送，就连开家长会最多的时候也是爷爷奶奶参加。他熟悉了他们身上的味道，更接受了他们的生活习惯。
　　 王小发思量：爷爷教育自己的方式，包括他大声地擤鼻吐痰习惯，自己早已习以为常了；刚过门的媳妇不习惯，而且还有抵触的情绪。这可咋办呢？他便安慰了媳妇几句，说：“老人家的习惯是一辈子养成的，那种毛病这辈子要改掉我看是不可能了。要不然你就住到县上去，一天少见面，也省得生闲气！”
　　 月月听了丈夫的话，自然乐意，第二天便搬到了县城的店铺去住了。从此，王小发也很少回家，年轻夫妻如影随形，把家里的爷爷和奶奶也就忘到了九霄云外。
　　 二
　　 但是，王老发却没有忘记孙儿，不但没忘而且记得很清楚，每次吃饭的时候总会想起来，可爱的孙子现在是不是吃过饭了，身体是不是健康着？最让他牵挂揪心的还是，小发已结婚两年了，孙子媳妇的肚子依然没有任何地变化，是不是他们谁身体上有毛病？王老发想：不管怎样还是去县城看看孙子是最主要的。县城的变化很大，早已不是多年以前那种破旧冷清的样子了，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按着地址，王老发同老伴找到了令自己牵肠挂肚的宝贝孙子，一时间还真不知从那儿说起了。当然了，小发和月月对爷爷和奶奶的的到来显得非常热情，给老人家让座沏茶倒水之后，便问吃过饭了没有，两位老人口里噙着水还顾得回答，小发已经风驰电掣般跑到隔壁的羊肉泡馍馆端回来两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泡馍。
　　 吃过饭以后，他们把生意交给店员打理，又把老两口连拉带扯，带到人民商场，量身给每人买了一套衣服。回来的时候从县人民医院门前经过，一下子勾起了王老发的心事。他便把孙子王小发拉到一边说：“看你们也结婚两年多了，怎么还不生娃娃呢？到医院看过没有？”
　　 听了爷爷的问话，王小发嘻嘻一笑，说：“生娃娃这么大的事怎么能随随便便呢。你看我们事业刚刚起步，有了孩子，哪儿有时间管呢！”
　　 王老发听得一下子犯了糊涂，怎么生娃娃与什么狗屁事业也能扯上关系！王老汉想：哄谁呢，又不是没生过娃娃，生产队的时候那么繁忙艰苦，也没见得把谁生娃娃的事挡住，邻村的张老大不是生养了八个儿子吗？所以，他不由得感慨万千，世道真的变了，现在的孩子呀，让人捉摸不透！
　　 王老发和他的老婆是一个心事，就是想能早一点抱到孙子的娃娃。老两口人生风雨几十年总会有许多很默契的时候，王老发的老伴也把月月拽到一个远离人群的地方，语重心长地说：“月月呀，你看你们也结婚两年了，怎么还不生养呢！女人难，做了媳妇只有生个一男半女的，才是最本分的……”
　　 月月不等奶奶的话说完，“嘻嘻”一笑，说：“奶奶呀，你就不要操那样的心了。到时候该要孩子的时候自然就会要的，现在不是时机还没到嘛！”听了孙儿媳妇的话，做奶奶的一时语塞也说不出什么，不过从孙儿媳妇话语里也总算听出了一些言外之意。
　　 回到家里，老两口把小两口的话琢磨了又琢磨，得出了一个结论：小发和月月不愿意要孩子。这一下激怒了王老发：这还了得！这不是明明让我老王家断子绝孙吗？我王老汉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留下这么大的家业倒底为的啥！这可是关系到家族存亡的大事情，一刻也都不能耽搁迟缓，一定要立马讨个说法！
　　 王老发显现出了年轻时的精明，苦思冥想了一晚上，终于有了一个自认为很好的办法。第二天，天刚麻麻亮的时候，王老发便给儿子王大发打电话，说有要事让其赶快回家。什么事呢，王老发却在电话里死活不说，害得大发抛下工程上至关重要的事情，匆匆忙忙往家里赶。
　　 进门第一眼，大发就看见老父亲坐在花圃前的石凳子上，脸色铁青，“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锅。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烟味儿，大发坐在老父亲的对面，小心翼翼地问：“咋咧？”
　　 王老发不啃声，咳嗽了两声，倒掉原来的烟灰，装了一锅点燃又抽了起来。听到儿子进门的声音，大发的妈从里屋出来了，他接过了话头，说：“你看，小发和月月已经结婚两年了，也没个孩子，这让人多着急呀！”
　　 大发听了母亲的话，连连附和着，“是啊是啊！”
　　 “光着急顶个屁用！”王老发终于说话了。
　　 随后，大发的妈便把昨天去县城见到孙子和孙媳妇的事一五一十和盘托出。末了，她加重了语气，说：“你看娃娃们不懂事。看把你爸一下子气得，从昨天后晌回来以后，光抽烟，不吃也不喝。”
　　 听了母亲的话，大发无言以对，毕竟“子不教父之过”嘛！
　　 终于，王老发说话了，他说：“娃娃们这样做，就是让咱们绝后！你看，几辈人辛辛苦苦折腾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子孙后代！人常说‘人留儿孙草留根’，就连那些草木也知道在秋天落叶子的时候把根留下来。”
　　 父亲和母亲的话语，就好像打靶时的那颗子弹，准准确确地射到了大发的心坎里，他何尝不想早早抱孙子呢？自己挣那么多的钱为什么呢？大发想，自己一天光想着干活挣钱了，居然把人生当中这么重要的话语给忘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随后，大发向老父老母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并且一再重申，关于生娃娃的事，一定要当作目前最最紧迫的一个重大的事情来管。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大发就像那加足马力的汽车一样，竭尽全力也要爬过横在面前的那道坎儿。他连一口水也没顾得喝，便急匆匆的赶往县城，去找儿子问话去了。
　　 三
　　 谈话的情况怎么样，人们不得而知，只是知道大发从小发那儿说过话以后便直接去了工地上忙自己的事情去了。这一走就是大半年的时间，期间急得王老发寝食不安，他曾打电话问儿子情况。大发说别着急，该生的时候自然就生了，此话一出便惹怒了王老发：“我和你妈都是有今没明的人了，我们俩老不死，你们是不是着急了？”老子的一句话噎得王大发面没了声息，顿了顿在电话那端不停的给老子赔不是。
　　 王老发憋屈得慌，就像喝下了富含酸甜苦辣多种味道的泔水，孙子不听话，不抓紧生孩子暂且放到一边；只是儿子常年见不着人影，自己正儿八经提供出来的大问题居然也得不到他足够的重视，这才是让自己真正的窝心的事情。吃过晚饭，王老发把压抑在心里的怒火向着老伴喷涌而出，直听得她长吁短叹，泪水涟涟。说完了这些心里话，王老发接着又“吧嗒吧嗒”抽开了旱烟锅，直到天亮房间里的烟雾也没有散尽，直呛得老伴不停地咳嗽。
　　 吃过早饭，王老发勉强打起精神，往村委会方向去了，他考虑了很长时间，慎重地做出了一个决定：跟儿子分家。村长何仁义接待了王老发，询问他要求分家的原因，王老发装了一锅烟也没顾得点着，就说道开了：一来就是孙子结婚都已经两年了，不是说生不出孩子，而是本身就不愿意生；二来是大发对小发的监管教育不力，有忤逆不孝的嫌疑；三来就是大发常年不在家，以至于我们老两口觉得有儿子和没儿子是一样的。听了王老发的一席话，何仁义村长觉得这件事还需慎重处理，便对王老发说：“老王叔你先回，等我把你孙子儿子都问过了，再给你见话，咱们再提分家的事情吧！”
　　 后来，村长何仁义相继与大发和小发见了面，把老头子要分家的愿望和分家的理由说清楚后，让他父子俩表明态度并说出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
　　 腊月二十三的时候，大发小发父子俩带着他们的夫人如期而归，王老发的小儿子王碎发一家子，还有王老发两个外嫁出门多年的女儿，几十口人聚集到一起这还是头一回。他们互相帮忙搭手，忙活了半天，准备了两桌子丰盛的饭菜，等着何村长的到来。不多时何村长来了，寒暄过后，把王老发老两口让到上座，接着他清了清嗓子，说：“老人家把我今天叫过来的目的就是分家，对于这件事情我这个当村长的觉得很为难。我总觉得你们的家务事，还是你们自己解决比较好。”
　　 接着王大发说话了：“我没履行好赡养父母的责任，光想着从质上满足老人的需要，精神上从没顾及老人的感受。多年来，我一直在外面为多挣点儿钱很少回家，让父母担心劳神，备受煎熬。非常惭愧，我不是个好儿子！”他站起来，对着父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然后给杯子里斟满桂花米酒，双手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在一旁坐着的小发，早已按耐不住天真急躁的性子，他笑嘻嘻的对着爷爷和奶奶，说：“我和月月商量过了，一边干事业一边要孩子。现在，月月已经有身孕三个月了……”
　　 一切都在何村长的掌控之中，提前他啥都知道，只是不愿意早早的“揭锅盖”而已。现在他端着满脸的严肃，象征性批评了大发和碎发兄弟俩一顿，说老人的今天，就是你们的明天。事业咱要好好地干，家也要常常地看，最后，不失时机地说“都赶紧吃，菜都放凉了！”
　　 王老发高兴得满面红光，压低声音对何村长说：“看来，我不该闹腾着要分家！”
　　 何村长“哈哈”一笑，说：“闹腾的好，闹腾得好！要不然，你们全家人啥时候能热热火火地坐在一起吃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