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张泛黄的照片是二姐十七岁照的，全家人视它为宝。每逢清明时节，就有一朵愁云浮在心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二姐离开我们已经二十五年了，一九九二年二月初九，二姐年轻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三十一岁的年龄。她从小就是老爸心目中最乖巧的闺女。
　　 二姐十一岁那年，母亲就去世了。她虽然年龄小，但是啥事都往前摊，整天像个小大人似的。母亲去世时我七个月，庄里有四十七个奶娘，长期供应我吃奶。奶奶年纪大了又是小裹脚，走路不方便。二姐就带着三姐抱着我去娘家去吃奶。母亲是十月二十去世的，山区的冬天气温低。去奶娘家的路上，她用小被子把我包的严严实实的。二姐才十一岁呀毕竟还小呢，每走过一段路，就坐在哪家大门口石头上休息一会儿，三姐就替她抱一段路。每次二姐都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但是她从来不说累。
　　 到家时还对奶奶说：“奶，我一点也不累，小妹很轻一个手就能抱动她。”奶奶心疼地说：“好孙女，你们上辈子没做好事啊！这辈子到我家受罪来了，别人家的孩子还在妈怀里撒娇呢！你呀却变成了小大人，都怪我没用啊！让你们跟着我受罪啦，唉！罪孽呀！”
　　 这样的日子一直坚持了一个月，二姐挣着抢着抱我去奶娘家吃奶。二姐啥事都不让大人操心，家务活一看就会做，她思维超出常人。
　　 二姐每门功课都是优。每天放学回来都帮奶奶看着我，还要哄着三姐和四姐。大姐比她大三岁啥事都向二姐请教，该大姐做的事多数都被她干了，好像她是姐姐似的。在干家务的过程中，二姐掌握了很多家务活的技巧。
　　 一转眼几年了去了，二姐十五岁那年小学毕业了。日子是越渴越吃盐，大姐又得了癫痫病，父亲整天愁眉不展的。她主动对父亲说：“爸，我不上学了咱家没钱，大姐还有病得吃药，我在家伺候她吧。”父亲说啥也不同意，他知道二姐聪明将来错不了，必须得让她上学，不然孩子一辈子就毁了。父亲说：“二贤（她的乳名）爸不能让你这早就在家受苦，书中有黄金，把书读好了，将来身子不受苦，吃香的喝辣的。你妈和我都是文化人，你要是念书少了，我对不起她呀！她最不喜欢念书少的孩子。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就接着念吧，书费不用发愁，爸今年冬天多割几挑子柴火，卖了钱就不愁没钱上学了。你大姐的病也不能耽误治疗，实在不行呀我去你二舅家借去”。
　　 二姐说：“爸，你不用在劝我了，我早就想好了，丫头生来就是烧火的脑袋，到啥时候也躲不开灶火坑，咱也当不了职工。我妈不正是个例子吗？她喝了那么多墨水，也照样在家待着吗？她也没当大官啊！我不是当职工的命，也不想再费脑筋啦，算了吧不上了。”父亲说：“二贤，你别拿你妈说事，她是没好命。生了你们一群孩子，她身子不做主，要是身体好啊早去学校当老师了，和她比啥呀！该上学年龄不能耽误，学必须得上。你还是孩子呢，大人的事孩子不能掺和。”二姐说：“爸，我大姐这病一天比一天严重了，上厕所都得用人扶着。奶奶年龄大了，谁来扶？三妹、四妹、五妹都小，只有我来照顾大姐。”父亲听二姐这番话不在劝说了，手里的烟袋一锅子一锅接一锅的点着，屋里烟雾弥漫，几乎看不见对面人的脸。
　　 二姐说啥也不上学了，她知道父亲养我们不容易。家里日子困难没钱交学费，最主要原因是家里缺个烧火做饭的人，大姐得了癫痫病还要长期吃药，家里活一点也指望不上她。
　　 开学那天，同学们都高高兴兴地入了学，只有二姐没去。到了晚上她一个人，躲在西厢房屋里偷偷地流泪，她把煤油灯的火苗拨得很小，怕费灯油。奶奶悄悄地来窗根下，偷着听了好几次，怕她火奔心。她明白二姐的心思，书本是她的宝贝，每天放学后，就把书包小心地挂在屋门后面的钉子上。连拿书本都是轻拿轻放，成绩一直排在前几名，这样好成绩哪能不想上学呢。孩子是懂事啊！二姐在屋里掉泪，奶奶在院子里掉泪。
　　
　　 二
　　 二姐决定不上学了，家里人无论谁做思想工作也不管用，没办法父亲只好同意了。其实父亲知道自家难处大，缺人手干活儿，就是可怜孩子啦！要不将来肯定是个好读书的苗子。
　　 再说说二姐的事儿，自从不上学后，就踏踏实实地在家料理家务。父亲和她有个约定，早上不用二姐做饭，她才十五岁还是个孩子。父亲深知别人家的孩子，此时此刻都在被窝里睡觉呢。所以舍不得让她起早干活儿。可是每天父亲刚起来不久，她就起来了。去灶屋看着他怎样做饭，父亲对她说：“二贤你回屋在睡会儿，你还小呢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缺觉。想学艺啊，白天和你奶奶学她手艺比谁都好！”二姐却说：“爸，我不小了，十五岁了。我大娘说她十七岁就来咱家了，要是不会做饭呀，不得天天挨骂呀！我得好好学习做饭，长大了怕挨别人骂呀！不多练习总不会做。”父亲听了直摇头，对二姐说：“二贤，爸真舍不得让你起早贪黑的，整天围着锅台转呀！”说话间他直摇头，还深深长出口气。在二姐的恳求下，父亲只好耐心的教她做饭的诀窍。
　　 每天二姐都按时按点把饭做熟，顿顿饭菜都很合家人的口味。她把家里打扫的干干净净的，和母亲在世时没区分。家里从来不存一件脏衣服，她抽空去滦河边上洗衣服。
　　 我记事早，提起二姐的事我印象深刻。我清楚的记得，那是个初冬的上午，天上云黑得可怕，还刮着小凉风。二姐把家里的脏衣服都放进了篮子里，我拿着洗脸盆和棒槌陪她去洗衣服。滦河从村西头，离家半里地距离，河水清清的，能看见河底的石子和小鱼。二姐把衣服小心地放到水里，然后再放到搓石上搓几下，接着就用棒槌捶几下，在把衣服重新放进河水里，有时她还把衣服放到搓石上，两只手使劲搓几下，她的下手是紫红色的，有时还在嘴边哈一下热气。我看着很好玩，觉得洗衣服太好玩啦，也想像她一样过过手瘾。
　　 就对二姐说：“二姐，你洗衣服真好玩！让我也玩一下吧，就一下好吗？”二姐对我说：“小五妹，河水很凉会把你冻坏的，将来会做病根的。你看大姐就是这样冻坏的，得了病后就好不了了，得病容易，去病难啊！二姐是大人不怕凉，也冻不坏，因为大人肉皮厚。你长大啦，肉皮厚了再洗吧。”
　　 我听她说的言之有理，就不想再洗衣服了，乖乖蹲在她身边看看着她洗。二姐在冰冷的河水里拼命地洗着，我看得入迷，心里想当大人真好想干啥就干啥，真希望自己快点长大。那时候日子困难，买不起洗衣服的肥皂，脏衣服就放上一点食用碱搓一搓，还不敢多放因为衣服多。不太脏的就用河水多涮几遍，在用棒槌多捶几次就行了。洗完衣服二姐都累得气喘吁吁的，坐在河边休息很长时间才回家。
　　 她还嘱咐我说：“小五妹，到家别把河边的事和奶奶说，要是被她知道了，会笑话我没出息，洗这点儿衣服，就坐在河边待这长时间。”我点点头，表示记住了。二姐知道我机灵不会走漏风声，就带着我高高兴兴的回家了。把衣服晾完后就忙着做家务活，一会儿也舍不得待着。奶奶见她洗了这么多衣服，就让她去大娘家玩一会儿，怕把二姐累坏了。
　　 二姐还和奶奶开玩笑说：“奶，你不说人小劲儿足吗？人天天长，力气也跟着长吗，劲儿使不完吗？我是累不倒的，您放心吧！”
　　 奶奶听她这样回答直摇头，一句话也没说，擦擦眼角的泪就进了屋里。
　　 二姐名义上是串门，其实她一点也不省心，还要带着大姐一起去散心。路上大姐使劲按着二姐肩膀，像蜗牛一样走路，等到大娘家时二姐已筋疲力尽了。
　　
　　 三
　　 自从二姐管理家务事以来，家里有了新的变化。吃饭、睡觉都守时。早上没有一个睡懒觉的，起来后都有各自的分工。
　　 大姐的生活起居都由她一个人负责，每天二姐都给她打扮得干干净净的，白天天气好时还带她去串门，走不动她就背着大姐走。不知道的以为她是姐姐呢。
　　 那年春天，二姐十六岁，哥哥二十二岁了，到了娶媳妇的年龄。父亲决定盖三间新瓦房，留给哥哥娶媳妇当新房。
　　 那个年代，盖房子不给干活的人工钱，都是帮工，一天管三顿饭。大姐有病干不了，奶奶年纪大了行动不方便，做饭的任务都落在了二姐身上。
　　 每天吃饭的人数达三十多个，一日三餐做饭是个艰巨的任务。有的家庭妇女做饭都发愁，可是二姐却不害怕，轻轻松松的把三顿饭都早早做熟了，等干活的人一到家就开饭。菜都是不咸不淡的，每顿饭都是富富有余，从来没有不够吃的现象。早饭是高粱米豆干饭，菜是白菜熬豆腐；中午豆馅饽饽（有时也做撒糕）菜是酸菜粉条炒肉片；晚饭是苞米豆粥，豆角或茄子丝熬豆腐。由于日子困难，每顿饭有一个菜就行，只要筷子有出去就可以，家家都是这个样没挑吃挑喝的，都知道盖房子不容易。偶尔有一顿饭不和口味，也没有人提出意见。知道二姐还是个孩子，能把饭做熟就是好样的。盖了三间房子，没找一个人帮忙做饭，只有奶奶在一旁打下手。二姐知道干活的人累爱喝水，就把剩下的米饭熬成稀米汤，放到两个水桶里，用扁担挑到工地给他们喝。然后在急忙赶回来做下顿饭。盖房的人都夸二姐能干是女英雄，说父亲好福气，养了一个好闺女！
　　 计划赶不上变化，新房盖好了刚住二年。引滦入津工程就开始了，还没等哥哥娶媳妇呢，就搬家了。
　　 搬家那年二姐十八岁，又开始盖房子。那时候給工人开工钱，不管饭。工人都是带饭，父亲见大家吃凉饭心疼，就让二姐，把他们带来的饭拿到家给热一热，然后在送回来。二姐还给大家熬两桶大米粥，新房离房东家二里地，二姐都是按吃饭点，准时把菜饭送到工地。有好几个干活的人想给她介绍对象。父亲闲二姐小没答应。
　　 等新房盖好后，才给哥哥定亲。嫂子结婚后家里没动过大工程。二姐不让她做饭，说自己干惯了，不干活不适应。嫂子开玩笑说：“你是怕我当家呀！哪家媳妇不做饭呢？”二姐说：“待着吧，等我找婆家了，让你天天做饭，现在你就享几天福吧。”说完姐俩哈哈大笑。她和嫂子整天抢着烧火，庄里婶子、大娘、嫂子们经常开玩笑说：“你们姐俩又抢着当家呢！看谁能耐大啊！使劲抢吧，当官权利大！”哈哈！很多人都羡慕嫂子有好命！二姐是庄里出了名的好闺女，介绍对象的一个接一个的，她是个孝顺的人，啥事都听父亲安排。
　　 二姐二十二岁那年十月，和二姐夫定了亲。姐夫比她大一岁，人老实厚道。（属小拨锤的，拨拉一下转一下）。有一个优点就是模样俊。家里公婆都六十多岁了，父亲是看上他一家人忠厚老实了。二姐并不随心，总觉得二姐夫呆头呆脑的，有用的话少废话多。
　　 她们是腊月十六结的婚，定亲才两个月，算是闪婚。婚后二姐的日子是电闪雷鸣的。姐夫老实本分，人不懒。天天骑着自行车卖挂面，他人软和囊，啥事没注意，都二十四岁了啥事都听妈的，离开妈的拐棍走不了路。每天刚一进门他妈就喊：“宝儿，今卖了几块钱啊？快给我你拿丢了，别人捡去了可就坏事啦！”二姐夫每天刚迈进门，吓得就把钱交给老太太。嘴里还幼稚地说：“快给你吧，路上我恐怕丢了！”老太太乐乐呵呵的把钱揣进口袋里。然后就叼起大烟袋，坐在炕上小腿一骈，嘴里还时不时地唱几句皮影选段。
　　 话说二姐的婆婆，她是个古怪的老太太，身高一米二左右，体重大约六七十斤。别看她身材矮小，但是模样俊俏（姐夫就随她优点了)，她娘家是大户人家，父亲是开店铺的。她读过私塾，喜欢说书唱影。别看个头矮小，到声音洪亮五音俱全。老太太十三岁就开始在店里看店，没事时就学吸烟。她有三个爱好：说书、唱驴皮影、吸烟。二姐过门后她就精气神来了，她像老辈子婆婆一样使唤她。
　　 一日三餐都是二姐做，但是粮食不能自己去口袋里拿，都是老太太提前擓出来。二姐就是她的使唤丫鬟，有时还在一旁指挥着怎样做。二姐在家当家习惯了，哪受过这样气呀！心里很憋闷，可是不敢和婆婆理论，怕别人笑话她不懂事。有时和二姐夫说了此事，窝囊的他还不敢和他妈去说。最让二姐接受不了的事，庄里有赌钱场，二姐夫不赌钱，是个守财奴，他天天去看热闹，每天都是半夜回家（他想赌也没这个胆量，他要是赌钱她，妈肯定剥他贼皮），每天吃过晚饭，姐夫准时到赌场去观敌瞭阵。
　　 老太太见姐夫一走，就坐在二姐炕头上讲鬼神的故事，她胆小最怕听这个，但是还不好意思说。等婆婆说够了回她屋里睡觉时，二姐吓得头发一根根往起竖，每个神经线都绷得紧紧的。即使耗子在柜底下叫一声，她就吓一跳。
　　 越怕啥越来啥，老太太很迷信：刚躺下不久就大喊大叫地说：“淑贤，快过来，快过来，准是我讲阎王爷和小鬼的事惹祸了，我去外面方便了一下，回来就把小鬼带来了，快来！去到柜橱子里拿一个饭碗，在擓半碗水，拿三根筷子来，我要戳戳筷子，你把小鬼给送到门外去啊！”二姐是个孝顺的媳妇，婆婆的话不敢不听。就炸着胆子照着她的指挥去做，有时她回到屋里吓得直打哆嗦。
　　 等姐夫回来时，让他不要去了还不听。有时二姐声音大了老太太就不爱听，第二天早上起来就找二姐理论。还说他们宝儿是看热闹，也不伤财，不伤筋动骨的有啥不让去的。他公公老实，不敢主持公道。任老太太歪理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