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德海团长星期天回家，已不是秘密。当兵十几年，出操，站岗，部队就是家。别看戴眼镜，寡言少语，打起仗来却勇猛顽强。自从娶了年青漂亮的艾丽，新村中便常见江团长出没。见了都热情招呼：“回来了？”“今天天气不错……”艾丽会闻声跑出，帮支车上锁。进门便紧紧拥抱，亲吻。久久不放，享受男欢女爱的甜蜜。
　　 天气晴好，墙上张贴着整风标语，大喇叭播放着歌曲：
　　 “嗨啦啦，嗨啦啦，
　　 天空出彩霞，地上开红花，
　　 中朝人民力量大，打垮美国兵呀……”
　　 有人向他点头致意。他揿铃，支车，妻子没露面。觉得蹊跷：“哪去了？”
　　 门没锁，知道在家。脱下军装，到灶头洗把脸，见妻子背身躺床上不停抹泪……
　　 他一怔，急问：“哪不舒服？病了？”
　　 连问几句，艾丽不吭声。忙去扳肩膀。
　　 艾丽手一拨，冲他吼：“明知故问，舒服得了吗？气也气死了！”
　　 又是因为儿子！当年江德海在校参加县里武装起义，夜里穿军服回家。令全家胆战心惊，怕遭灭门之灾。爷爷逼他脱掉军装，不准外出。急忙给他寻亲，希望媳妇缠住他。
　　 找来找去寻不到合适的，奶奶找到本家侄女。说是知根底，亲上加亲。匆忙办喜事，拉进洞房。
　　 开始江德海不肯，媳妇缠绵久了，便怀上孩子。
　　 全家非常高兴，放松了对他的看护。夜里撒尿，偷着去追队伍……
　　 他走了，全家担惊受怕。
　　 儿子海舟出生了，虎头虎脑，为全家带来希望和欢乐。
　　 媳妇在家伺候老人，为了赶上他，上夜校，进识字班，做军鞋，支援前线。思念，劳累，患病不起，离开人世。
　　 海舟由祖父母养到上中学，江德海抗美援朝回国，便让他到身边生活。谁知来了不久，矛盾不断。
　　 “怎么？他惹你生气了？又怎么了？”
　　 “说给你听，不如放屁！”艾丽气冲冲地埋怨，“本来在农村生活挺好的，你说农村教育质量差，让他进城开阔眼界，我犟不过你，拉到身边。自己不带，让我带。我在文工团是个角，到地方也是国家干部。都另眼相看。年青青的带个拖油瓶，脸往哪搁？好像我只能嫁二婚，当后妈。我也能生，自己孩子贴骨贴肉。没闲气！”
　　 艾丽二十多岁，长辫，苗条，肤色好，人很标致。是师政治部主任介绍，嫁给江德海。虽只大八岁，江团长负过伤，秃顶，看上像父女。艾丽要脸面，在家亲热，出门却冷落。从不一起上街。
　　 团长豁达，见妻子不开心，哄着说：“好了，好了，家里老人年纪大了，不应再拖累。海舟初来乍到，逐渐熟悉，慢慢引导，会好的……”
　　 “你有耐性，我可忍受不了！前天老师打电话叫我，知道闯乱子了。到办公室，不少人都投来异样的眼光，脸都发麻。老师说，前几天同学买了烤山芋（地瓜），不留心掉地上，摔成饼，被海舟拣起吃了。后来同学知道了，骂他：‘馋死鬼，拣了应该还我。’海舟争辩：‘你乱丢东西，想拣垃圾桶。一看是滚烫山芋，丢了可惜，便剥吃了。我拣的，犯法了？该枪毙呀？’俩争吵不休，差一点动粗。老师做工作才平息。事过几天，你个好儿子竟到郊区桃园偷桃子。桃农用纸包好，准备卖高价的。没成熟竟偷吃，问他还想抵赖。在衣袋里翻出来，丢死人了！人家找到学校。老师问我：‘桃农靠桃子生活，家长不教育，不买水果吗？怎么这么不懂事？’你听听，你听听！在单位我说别人，现在被人指责。半空掉来儿子，招谁惹谁了？我买回水果没藏没掖，总不能喂他吧？他把这当家了吗？把我当妈了吗？我说他听？”
　　 江团长从没触及家务事，被这些鸡毛蒜皮弄得焦头烂额，兴致全无。儿子要靠妻子照应，不知该如何协调。只好说：“孩子不懂事，慢慢教育，看我面上，多担待吧！”
　　 艾丽说：“若不看你面上，他算那根葱？早赶跑了，也不会生这闲气！”
　　 “好了，好了，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大人大量，原谅他吧！”
　　 “提起来满肚窜火。我们南征北战，流血牺牲，虽然转业到地方，但没忘革命职责。你儿子同什么人亲近，说出来能气炸肺！二楼张工程师原在美国读书，是老蒋来不及撤离留下来的。那个看门的，原来是国民党队伍里的，还有隔壁那老张，看看挺老实，其实有敌特嫌疑。家中八管收音机，说不定收听敌台……”
　　 “现在是和平年代，不要草木皆兵，打击面大……”没等团长说下去，艾丽反驳说：“我是人事科长，掌握材料。你儿子与他们混，能好吗？不少人趁党整风之际发泄不满，散布谣言。说我虐待前窝孩子，肯定有人扇风点火，背后使坏，唯恐天下不乱……”
　　 “不要老戴有色眼镜看问题。”
　　 “社会不是部队，复杂着呢！我深有体会。”
　　 话不投机，江团长只好找儿子聊聊。
　　 海舟寄宿在校，毕业也不回家。打听到儿子住处，江团长将儿子叫到河边。晚霞满天，微风阵阵。河里小船来来往往，橹声吱呀，波浪拍打驳岸，泛着银光。儿子拿本书，望着河里，等待父亲的训斥。
　　 “不要惹你妈妈生气！”江团长开门见山，“从农村来到城市，从北方来到南方，生活习俗，文化水平都有差异，是要有一个适应和熟悉过程。你妈妈是军人，转业到地方是干部，你要不愧是军人的儿子，在各方面都做出成绩，不要丢我们脸。虽是继母，对我好就会对你好，因为你是我儿子。”
　　 海舟突然想起数学定理：因为A等于B，B等于C，所以A等于C。心里打滚，“数学如此，人真这样就好了！”他苦笑一下，没有吭声。
　　 回到家，艾丽在忙碌，烙了饼，土豆肉丝，鱼香茄子，红烧肉，烧了不少菜，散发着香味。
　　 六岁的女儿海鹰幼儿园回来，见到爸爸恣得蹦高。喝着牛奶，背诵儿歌。
　　 儿子羡慕地听妹妹哼唱，闷坐一边，捧着书却看不进去。
　　 吃饭时，儿子龟缩一边，闷头扒饭，很少拣菜。
　　 “哥哥吃！”海鹰将肉拣到哥哥碗中，气氛稍有和谐。艾丽拿手按住女儿胳膊，向她翻白眼。江团长看在眼里。感到不解和无奈。
　　 入夜，艾丽特为不让女儿睡小床，安排在二人中间，发泄不满。
　　 卧到床上，关上灯，艾丽又数落起海舟的不是：到处大小便，不洗脚上床，进门不喊人，吃东西没有够……
　　 第二天，海鹰没洗脸便跑到海舟竹床边，悄声说：“哥，妈妈要撵你回老家……”怕哥哥没听见，连说了三遍。
　　 哥哥一声不吭，合上书便走。
　　 团长没见到儿子，问女儿：“你哥呢？”
　　 “走了。”
　　 “哪去了？”
　　 “他没说。”
　　 艾丽说：“走时招呼不打，目无尊长！”
　　 团长还是不放心，悄声问女儿：“他对你讲什么了？”
　　 “什么没说。”
　　 “你对他讲什么了？”
　　 “我……我……我说妈要撵你回老家。”
　　 团长一愣，眼她一瞪。心想，闯祸了！想骂，又咽下。知道儿子生气了！
　　 相聚少了昔日的浪漫和欢乐。话不投机，心里不舒服。
　　 团长担心海舟做傻事。急得心烦意乱，火烧火燎。
　　 平淡的周日，心里却不沉静。
　　 骑车回部队，仍牵挂儿子。
　　 艾丽打电话来。说：“刚才电台广播，你儿不上学了，要下乡。记者采访他。问他：‘为什么下乡？’他说：‘响应毛主席号召，做新中国第一代有文化农民。’问：‘你父母同意吗？’答：‘我父亲当年为抗日，瞒着家人，不怕流血牺牲，在学校参加党的武装起义，我要学父亲，带头下农村，他定会支持。’调子定好了，不赞成说不过。我想支持，怕别人说后妈狠心。”
　　 团长说：“狠不狠心，让实践去验证吧！”江德海觉得儿子有闯劲，虽无奈，但可缓解关系。要真正溶入新家，同继母和谐相处，仍有好多路要走。
　　
　　 2018，4，18蠡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