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春天笔记(散文)
楔子
我以笔记形式挽留春天以及关于春天的一些事情,其实没有什么特别伟大的目的。很多日子流水一般走过了,很多春天花朵一样凋谢了。这些流走的日子和凋谢的春天,像人群逃离后的村庄一样荒芜。为了抵抗荒芜或者说为了挽救记忆的春色,我聊作记录,仅此而已。
苇岸说,穿越田野的时候,我看到一只鹞子。又说,在我窗外阳台的横栏上,落了两只麻雀。我也在田野看过鹞子,在窗外看到过麻雀,但我不清楚鹞子当时是在地上走还是在天上飞,落在窗外横栏上的麻雀到底有几只。在鸟类的身旁,我正木然地和过去诀别。
补丁
立春、雨水、惊蛰……
春天拉开序幕,雨水充足,土地开始松软,风也温柔。人心却似乎还僵硬着。除了看过一些花花草草外,我似乎记不起其他事情。一个明媚的黄昏,趁着金子般的空隙和晚霞,胡乱写了几句关于春天的诗,可惜已经忘却。春天是写诗的季节,我却不是写诗的人。
冬天给大地留下的伤疤和缺口,正在被春天打上补丁。
春天的补丁打在土地上,也打在人的精神上。春天一到,草木一茂,生命、时光、记忆的枯草也借着春雨滋润冒出来。
这经验已非第一次。人到中年,年年如此。
桃花
桃花开得很庸俗,在野外,在公园里,在我每天上班下班的路上。虽然涂脂抹粉,甚至有点妖艳,却也吸引眼球,很能满足一季苍凉之后的猎艳感。冷不丁,还能叫人回到童年和故乡的片刻幻想中去,叫你记起某一段老巷子里的残墙,某一个幼时的女玩伴,某一件湮灭了的往事。对我来说,桃花的盛开,更像是一种标志和信号。标志着季节的转换,也预示着桃花凋谢的那天生命的年轮将从此又添一轮新痕。
桃花总是在绿叶长出之前,先占领枝头。等到桃叶吐绿,桃花也就纷纷退场。桃花有五片花瓣,花蕊纤细,在阳光下沁出一股淡淡的暗香。这种香味很容易被忽略,让人记不住,想不起,更形容不了。古来几乎所有的诗词对于桃花只是详尽其颜色形态,极少写桃花香的。
然而,在这个春天,我捕捉到了桃花的香味。我经过她们,给她们拍照、特写,让她们进入微信朋友圈青史留香、扬名江湖。我甚至低头钻入盛开的桃花丛,从桃花的视角仰望天空,面对整个春天。你会发现,被花瓣隔开的世界静谧,安宁。混在桃花里的几只蝴蝶或者蜜蜂只是配角,它们飞舞的翅膀可以告诉人们花香飘散的方向。
飘着春雨的午后,桃花会是另一种形态。她们花瓣合拢,花蒂低垂,有一种无可奈何欲说难言欲放还收的瑟缩味道,全不同于阳光下的肆意铺张,飒爽意气,很难说清楚是因为风雨吹打的自然反应,还是因为花也像人一样,在风雨中也学会了抱紧自己。
阳光的伟力,在于让万物都充分舒展,而且都快乐地朝向它。这是桃花给予我的一个迷人的启示。
柳树
从立春开始,我就时时关注河岸边的几株柳树,好像一直在期待什么事情的发生。它们光秃秃的枝条停摆了整个冬天,倒映在河面上。河水如镜,恰好挑起我这个粗疏的观察者的兴致。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柳树的热情日甚一日地超过了对办公桌上文件的关心,也超过了我对网络首页各种时事的关心。这种热情令我自己惊奇不已。曾经的情形恰恰相反,年轻的胸怀常想包藏整个宇宙,把规范化的文字当经典阅读,将涂抹后的时事当作心事品味,总是希望从最为芜杂的时事里看清世界运行的真相。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蓦然发现,真相其实都很简单,人心也不需要多大,春天装下几颗柳树,冬天容忍几场风雪,就已足够。诗人说,不关心时事,每日饮菊花,用泉水浣衣,心事越写越短,终致无辞……这样的句子如同闪电,瞬间照亮了我。
不过,我更期待用柳条梳理时光和岁月,还有心情。
尽管早已立春,光秃秃的柳条,看上去还有点僵硬。搁置了一年的春天的画笔刚刚提起,似乎还有几分滞涩。随着几阵春风的吹拂,笔法逐渐圆润,柳条也由枯黄渐渐转青。几度雨水过后,线条慢慢柔和起来,着色的力度也日益加重。于是,在某个清新如洗的早晨,踱向岸边,远远望去,柳条似乎又浓密了一层,颇有些朦胧浅淡的烟柳意味,你以为柳叶已经发芽,但走进细看,却是柳条上一个个凸起的疙瘩。接下来的日子,疙瘩慢慢解开、绽放,伸出嫩黄的柳芽。柳芽的生长速度近乎以分秒计算,不经意之间,柳叶昨如坠玉,今如丝绦,明如垂帘。
透过柳叶形成的帘子远望,山水烂漫,日子繁茂。
三叶草
我认识三叶草的时候,并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三叶草是冬天的隐者,隐得非常彻底,在荒凉坚硬的土地上,枯草都已消尽,以致于让人不敢相信那样的土地上还会有生命,但春天的雨能制造神奇。雨水浸泡过的泥土经阳光一捂,到处都显示出生命的迹象。
我是在上班的路上发现三叶草的。雨后的土地光滑湿润,颜色并没有显著变化,但有几处青苔样的绿色开始在地表显现。我简直以为它们不过就是青苔。但隔天就发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再隔一天,我又发现其实我错了。冒充青苔的绿色已经长大,并显出异常均匀的颗粒状。这些均匀的颗粒匍匐在地上,每天放大一点。直到有一天,你能清晰看到那些圆形的叶子三片三片地结合在一起,而且有细小白色的花从叶间升起。
花草的名字真不需要特别修饰,就如三叶草之名,朴素而直观。三岁儿童也可以凭草叶的数目直呼其名。而我却被虚妄的经验所迷惑,迷失在人造的名字所组成的世界很久,被名相所累。
三叶草似乎特别珍惜三月的时光。从出土到亭亭玉立,只需要一到两个星期。长成之后,就是尽情放大,不但茎叶放大,花朵也放大,就连叶子上弧形的金色斑纹也在放大。放大后的三叶草有些张扬,没有先前的众生平等,小巧可爱,逐渐分别出高低大小,横枝伸展,叶片也更加粗糙,似乎一天天变得粗犷豪放起来,恢复了草本植物特有的野性,但对陌路的过客而言,依然错落有致,吸引人的目光,增加春的色彩。
据说,三叶草在基督教里意味着幸福,并且有她幸福的花语。我在这个春天搜索到的结果是:
一叶草代表希望;
二叶草代表付出;
三叶草代表爱。
茶花
办公楼下,并排栽种着两排茶花。
我不懂茶花。最懂茶花的可能要算段誉。在他那里,茶花有眼儿媚、十八学士、抓破美人脸、落第秀才、风尘三侠等各种名目。
我不知道楼下的茶花是什么品种,也没有去细数每棵茶树到底开多少朵花,如果恰好是四朵,我愿将它命名“四世同堂”,因为这种茶花的花期实在很长。从头一年的腊月开始,我就看到她们在寒风中挂出鲜红的花朵藏在绿叶里。花色红艳,甚至红得有点过分,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园艺工人为了增添过年的气氛故意挂上去的假花,但摘一片下来,手感光滑柔软,在指尖能捏出鲜红的花汁来。这种误解,还因为花的形状很大,大得有点像人们举行庆典剪彩时用的那种大红花。
现在已是三月,她们还是开得那么鲜艳,还像假花一样挂在枝头,安静地迎着东风。但是,当茶树枝头抽出嫩白尖细的新叶时,便会有一些茶花开始凋落,鲜红的花瓣在枝头慢慢变色,变成枯黄的一团,然后在某一场春寒中翻身跃下枝头,和根下的土融合在一起。
这种茶花的叶子似乎永不枯萎,枝条均匀,叶片厚实坚硬。花开在枝叶里,很少横逸出来,不仔细搜寻,或许会错过一两朵,有一股藏而不露的羞涩。大红大紫而又能藏而不漏,不刻意引人注意。所以如果她的花恰好是六朵,我要给她一个更有文化意味的名——六一居士。
油菜花
没有想到,春天最灿烂的油菜花就开在家乡的地头。在过完春节即将回城的那个下午,为了多看这个村子几眼,我和妻儿信步来到村子的外围。在空旷田野新修的水泥路上,忽然就遇到了大片汪洋似的油菜花。金色的花海从脚下涌起,一直延绵而去,直到目光的尽处。这纯粹而绚烂的金黄,成色十足,耀人眼目,像燃烧的火,像汹涌的浪。
回城后,三月尾随而来。城里的人们纷纷相约去远足,去野外踏青,到乡村看油菜花。而我已饱餐了家乡的油菜花景,内心充满了“故乡归来不看花”、“除却油菜不是花”的淡定和满足。对我而言,家乡的这场油菜花事,足够享用整个春天,或许还将延及整个一生。
我并非没有见过家乡的油菜花海。只不过童年和年轻时更注重仰望和攀登,没有如今人到中年欣赏风景的心境而已。这是一个极其简单的道理。人在旅途,当你懂得放慢脚步欣赏风景时,也往往是经过了跋涉而略感疲惫发现了风景其实就在身边的中途。更为重要的是,站在家乡的油菜花丛中,父母撒下的种子,油菜花和我,瞬间融为一体。
那个下午的太阳很好,天朗气清,花香盈满田野。这是家乡对回乡游子最好的款待。几声公鸡的啼鸣不时划破宁静传来。远山在村子的背后先出清晰的轮廓,如一道慈眉。我们像孩子一样,在家乡的土地上忘情的欢呼雀跃,和田野合影,与油菜花亲近。在俯下身子靠近土地的一刻,我忽然发现,每一朵油菜花的四片花瓣,都像一个金光闪闪的十字星,亮晶晶地闪耀在阳光之下,向我传递出一片澄净与安详。
菜园
这完全不是我们想象或者回忆中那种乡村的菜园。乡村的菜园,有着更为粗犷的外表和幽深的内涵,疯长的芦苇、荆棘是它们的栅栏,活跃的蚯蚓、蜥蜴还有各种不知名的生灵是它们的住客。
而我所要记录的菜园,在城市繁华街道的一个路口,有粗大斑驳的水泥栅栏围着,只有三五步方圆。确切地说,它不能算是菜园,只是高楼底层住户的一个小小庭院。想来庭院的主人一定富有农村生活经验,对撮土培苗,拔草护花之类的事物充满兴趣。所以,她才能将这三五步的范围打理得井井有条,满园春色被梳理得熠熠生辉。
我在下班的路上偶然经过这个小菜园,透过栏杆的缝隙,我看到一个戴斗笠的女人蹲在一小丛绿色里,中午的阳光将她照得周身光明,像一尊观音像。女人的斗笠戴得很低,半侧着头,虽然看不清她的脸,却能从体态动作上判断出她大概有四十多岁,带着粉红色花格子套袖,手伸在绿色丛中,轻轻地拔取着什么东西。栏杆上垂下几片丝瓜的枯叶,恰好挡住了我的视线。女人的动作非常慢,慢得像这个中午古老而新鲜的时光。我相信,这一刻,女人的心比十八岁时更澄净,少女时代某一种恬静而美好的记忆正在向她招手。她的手臂轻轻移动,有着贴近泥土特有的优雅,无数阳光的颗粒从手臂滚落,纷纷掉进绿色的菜叶丛。
在那短暂的三五分钟里,我完全充当了一个忘我的窥视者。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吸引了我。在我企图辨认那一丛绿色到底是胡萝卜苗还是香菜的时候,一辆小车从身边呼啸而去。我顺着生活给我规定的道路回家,心里升起一阵恍惚,那戴着斗笠一丝不苟的女人,还有那戴着套袖移动在绿叶中的手,成为这个春天一缕难以抹去的回忆。
香樟
香樟对于城市生活的妙处,清晨时体现得最为充分。那个时候,天刚蒙蒙亮,太阳还在弓着腰在远山后攀爬,街道上寂静无人,几处窗户里透出灯光。公园里一片喧闹。喧闹的是刚刚苏醒的各种鸟儿,它们自顾自地调音清唱,合奏成一林子的天籁,吵醒附近住着的居民。一些勤于晨练的人们,衣着轻松,在朦胧中轻盈地跑出小区大门。
沉淀了一夜的空气,带着春天特有的几丝温暖的寒意,似乎不必经过鼻息,就豁然灌入胸襟。你若闭上眼睛,调动肺部经验,仔细回味一番,就会发现这一腔晨风中布满了整个春天的气息,微微的腥气,是一夜春睡后泥土的呼吸;潮湿而有点清凉的,是某处河面吹来的水气;说不清的陌生而怡人的味道,是远处花木委托晨风邮寄的几缕芬芳;时淡时浓一阵阵袭来像微波荡漾的,就是路边香樟释放的体香。
香樟栽种在公园里,路边上,年复一年的伸展、壮大,逐至枝繁叶茂,如伞如盖。它们安静,柔和,淡定,四季风度翩翩,毫不引人注目,你甚至很少感觉到它们的变化。偶然一阵春雨袭来,毫无准备的你或许会注意到香樟树下的一小片干燥。
春天,是樟叶改朝换代的时节。某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透过浓密的树叶,你能看到一缕缕阳光紧贴在在树叶上,泛出一树油亮温和的光泽。原来纯粹的绿色,竟然多了几分斑斓。红的,微红的,黄的,微黄的,绿的,嫩绿的,浅绿的,深绿的,有秋枫的色彩,有春柳的昂扬,似乎还有一点百花的娇艳。更多的绿色吐出来,也就有更多的红色退下去。一阵春寒过后,满地落叶,在繁华的深处给人以某种苍凉的提示。
金边吊兰
中午时分,春天的阳光总是绕过对面的楼顶,准时拐进家里的玻璃阳台,来看望我摆满一地的金边吊兰。
我给每一株吊兰浇水,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拔去根部的枯叶,用剪刀仔细地剪掉叶尖枯萎的部分。我把这些吊兰萎弃的生命折叠起来,团成一团,放进垃圾袋,等某一次下楼的时候将它们送出家门。水缓慢地渗进干枯的沙土,在阳光下发出丝丝的声响。我把这种声响看作是吊兰对我的抗议。它们在阳台上绿了一个冬天,我却对它们视而不见。
读着这些字,思绪渺远,心灵澄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