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大早，我是被儿子的吵嚷声惊醒的。
　　 我要尿尿，我要尿尿。儿子在我身旁大声嚷嚷。我的美梦正在进行时，忽然被强行中断，一股怒气油然而生：嚷嚷个啥，都四岁了，不会自己起来去厕所尿尿啊，还要怎么样，难道还要大人给你把尿吗？儿子用他那漆黑圆溜的大眼睛不满地瞪了我一眼，小嘴撅起，加大音量继续嚷嚷，我要尿尿，我要尿尿……妻子扎煞着两只沾满面粉的手从厨房跑进屋来，急急地朝我吼：袁永军，难道你没听到吗？儿子要尿尿！
　　 我白了妻子一眼说：听到了。
　　 听到了你咋不抱他到外面尿尿呢？
　　 都多大了，还要把尿，你想给他把尿把到他娶媳妇呀。
　　 我和妻子的口舌之争还没纠缠清，儿子就站在床边往地上撒起了尿。我和妻子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把尿撒在地上，溅起的沫子飞到床沿、床头柜上、沙发上。
　　 哎，你看看，你看看，都怨你，起来把儿子一下尿尿会使死你呀？
　　 我像一块儿咸鱼一样向妻子翻着白眼珠子，没搭理她。
　　 这娘们，这样惯儿子，还找别人的不是了，真是。我在心里说。
　　 妻子越来越固执已见，顽固得很，在很多事情上，我与她意见、处事方法都不能一致，一句话，我与她已经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事物往往就是这样，发展到某种程度，必然要寻求它的突破口。而我现在的感觉就像被装进了闷罐车里，我必须想办法冲出来，否则我会窒息死。
　　
　　 二
　　 妻子正坐在梳妆台前梳理她那一头乌发，我对着她的背影说：咱们离婚吧！
　　 妻子正动作中的手停下来，问：你说什么？我们离婚！我把音量提高了几十分贝，又重复道。妻子受惊般猛地扭过头来，她的长发呼地挓挲开来，把大半个脸遮住了，只露出一张呈O型的红唇，咋一看，犹如电影里演的女鬼，我的心莫名其妙地一惊，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袁永军，你说什么，你不会发神经了吧？怎么一大早红口白牙说出这么没来由的话来？
　　 我没有发神经，一切都正常得很，我说的话也不是没来由，这是我考虑了很久才说出来的。
　　 袁永军，你到底想干什么？难不成你也在外面有了小三？她是谁？你今天就跟我说清楚！妻子也把她的嗓门亮到最大。
　　 这你管不着，反正必须离婚，我马上起草离婚协议，你只管在上面签字就成。
　　 说得轻巧，你以为这是儿戏吗？不给我说清楚为什么，休想！
　　 妻子说完，扭回头，继续对着梳妆台侍弄她的头发，但是我明显看到她的手在抖，手里的梳子掉到地上两次。
　　 你觉得咱们之间还有感情吗？都多久没交流过了，你说，你难道不觉得咱们的婚姻寡淡无趣吗？
　　 妻子猛地扭转头，过度的气愤使得她的脸呈扭曲状，脸上暗黄色的雀斑在光线的照耀下一跳一跳的，越发衬出了她的丑陋，也让我的厌恶陡增几分。
　　 袁永军，你别在这儿给我来这一套，当初你向我求婚时是怎样的情形，这才过去七年，你难道就忘了？别以为你这几年挣了仨钱，就不知道自己是老几了，告诉你，我不吃你这一套！
　　 那我也告诉你，这婚离定了！我甩下这句话就往出走。我使劲儿摔不锈钢门，“咣”，尖利的金属声在这个春天的早晨显示出它冰凉、冷酷的质地。就是要用这种方式增加我的气势，强调我要离婚的决心。
　　 前脚跨进母亲家的门，妻子后脚就跟着来了。一同来的还有儿子帅帅。妻子的脸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刚一开口喊妈，眼泪就巴塔巴塔滚落下来。她对母亲说：妈，永军要跟我离婚，你给评评这个理，这做人有这样的吗？我哪儿做得不好了，家里、地里、孩子、你们，哪儿不好了？啊？哪儿不好了？你们倒给说说呀！母亲边安慰她，边埋怨我不懂事，说好好的离什么婚，真是吃饱了撑的。父亲没说话，但他向我翻着的白眼珠子却比母亲的话还要有份量得多，我故意昂了昂头，以此来回复父亲。
　　 我说：妈你不懂，我们是没共同语言了，没感情了，过不到一起了，就得离婚。母亲说啥有感情没感情的，孩子都这么大了，别瞎折腾了，麻溜回家去！母亲跟许许多多人一样，总是喜欢用一句笼统的话来抹杀真实的生活细节。是的，不错，儿子是四岁了，但是这个事实难道就能证明我与妻子之间有爱情吗？没有！
　　 毫无疑问，这个夜里，我和我的妻子，这个在我眼里越来越难看、越来越不可理喻、越来越让我厌恶的女人又睡到了我们的婚床上，中间睡着我们的儿子。
　　
　　 三
　　 啪，我把离婚协议书甩到妻子脸前，说：请签字。
　　 妻子没有看那份离婚协议书，而是瞅着我，那两只眼珠子湿漉漉的，透射出无限哀怨、乞求的意味。
　　 女人真是善变又不可琢磨的动物啊！前儿还强硬得像石头，今儿又绵软得成了熟透的柿子。我在心里想。
　　 永军，能不能不离，啊？你看孩子都这么大了。
　　 又是孩子都这么大了，孩子都这么大了，你们还有完没完呀？孩子难道就是离婚的绊脚石吗？就是你不离婚的砝码吗？
　　 孩子是不是砝码倒在其次，你自个儿拍着你的良心问问，你这样做对得住我吗？当初我嫁你时是怎么样的情景。多见石头少见人的小山村，家穷得连座像样的屋子也没有，还有你这样的容貌……
　　 我不觉瞅瞅自个儿又矮又胖的形貌，气急败坏地吼出一句：够了！
　　 别成辈子翻老账好不好？是的，当初我是穷，各方面的条件是不好，你嫁给我是委屈了，但是你别忘了，这个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在不停地变化着的，这几年你跟着我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哪一点委屈你了？要说我也对得起你了。
　　 我图你啥？还不是我听信了你的甜言蜜语，“我会努力挣钱，一辈子对你好，不让你受委屈”这样的话是谁说的，啊？难道你忘了？当初我想着委屈几年，吃点苦，日子很快就会好起来，我们恩恩爱爱过一生。谁知，日子倒是很快好起来了，哪知道你的心变得比日子还快呢！
　　 我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用平和的语调说：婚是必须要离的。我可以一次性补偿你十万元，儿子呢，如果你想要，就带着，再加十万元抚养费，如果不要，留给我。
　　 我不要钱，我要家，我要你，我要儿子……
　　 妻子的语气倒是出奇的平静，越是这样的语气越给人异样的感觉。似乎那一字一句都带着某种黏性，让我有种难逃她手心的恐惧感。
　　 不行，必须离婚！你不签字，不签字我要去法院起诉，分居六个月自动解除婚姻。从今天起，我搬到妈那儿住。
　　 搬到哪儿也不行，这婚绝不离！妻子的语气陡然增强，透射出某种坚硬、尖锐的质地，我身体里的某个部位像被它刺了，不由一凛。
　　
　　 四
　　 镜子里出现了一个邋遢男人的形象。
　　 稀疏斑白的头发凌乱地倒塌着，胡子快一厘米长了，乱蓬蓬的像一撮茅草滑稽地在唇旁招摇。眼神空洞无光，神情痴呆。一件白衬衣，领口处有着显眼的污渍，看着镜子里的男人，吓了我一跳，这是谁？哪个邋遢鬼跑到我屋子来了？我扭身四处看看，没人，除了立在镜子前的我自个儿。
　　 当我明白过来这个邋遢家伙就是我本人时，着实吃惊不小。
　　 我向来是个讲究的人，虽然我长得不高，人也不帅，但我很在意自己的形象，一周必理一次发，每天必刮胡子，白衬衣每天必换，每天必淋浴……如此的结果是，我每天都是干净清爽，精神抖擞，容光焕发的。之所以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应该拜我的妻子，那个叫作菊子的女人所赐。
　　 大家都想不到吧？我的离婚战居然不知不觉进行了两年，到今天还看不到一星点希望。我跟那个女人，对，就是那个女人，在我心里，她早就不是我妻子了，而是一个想阻止我奔向幸福生活，想把我拖死，让我由厌恶到憎恨，甚至恐惧的女人了。
　　 那天，法院把那个女人传到法庭，法官当众宣判分居已超过六个月，婚姻关系自动解除生效。就在法官的小锤子要落下来那一瞬间。那个女人从原告席上猛地站起，挥着一只手说：等一等，我有话说。
　　 法官只好把那把即将落下的锤子收回去，说：请讲。
　　 十来双眼睛一齐射向她，只见她那两片厚嘴皮子上下飞快地翻动，带出让全场皆惊，尤其是让我呆若木鸡的话来：我们夫妻感情很好，并没有分居够六个月。五一那天，我们睡在一起的。她的脸不红，也不白，平静得就像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家事一样。不得不说，她这种大将风度般的沉着，厚脸皮的哲学着实让我佩服，同时也让我怒火中烧。
　　 五一那天，是我母亲的生日，我专门从晋城赶回家去给母亲过生日。宴席上，我借酒浇愁，喝了不少，后来就晕晕沉沉地睡过去――我啥也不知道了。第二天醒来，我还惊讶怎么躺到了我和妻子的床上呢？明明我早就住到了母亲家里的。就为这事，我还说了母亲，埋怨她不把我扶到她家西厢房里休息。母亲委屈地说：是菊子硬抢着搀你，还有帅帅，帅帅喊着我要爸爸回家去，爸爸回家去！
　　
　　 五
　　 小茹帮我倒了杯水，双手捧给我，柔声说：袁总，喝杯水吧。我抬脸示意她放到桌子上。她开始帮我收拾屋子，边收拾边说：袁总，您不能这样作贱自己了，我希望还能看到过去的您。
　　 我向她感激地笑笑，没有再说话。手里取了份材料看，心却又回到两天前的法庭上了。
　　 就在前天，法院又在我的强烈诉求下开庭了。结果不用我说，大家也猜得到――我再次败诉了。
　　 那些个感情不合，性格差异大等等不能生活在一起的理由，我已经不知写了多少遍了，到现在弄得我一写那些字，就要反射性地干呕，好像那些关于离婚的理由是什么令人作呕的污物似的。现在，它们只是作为一种必不可少的程序需要出现在我的诉状里罢了，我真正依靠的、其实也是唯一的武器就是分居的时间。
　　 这半年来，我连老家都没敢回去过，更别说与妻子同居了，我想再怎么她也不能编造个同居的证据吧？
　　 这次开庭事件几乎与一年前的情景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妻子举证的时间。
　　 她拦下法官的小锤子后，还像上次那样，不慌不忙、平心静气、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夫妻关系很好，并未分居。昨夜我们还睡在我们自己的床上了，她故意把我们的三个字加重了语气。这个我们的儿子可以作证，如果有必要的话，我还可以提供实质性的物证，比如，内裤――但是我想这就没有必要了吧？
　　 我感觉我的脸立即肿胀起来，同时也燃烧起来了。我恨不得走上去扇这个睁着眼说瞎话的女人两巴掌，我倏地站起来，伸着一只手指着她：你、你……她却抛给我一个妩媚的眼风，说：今晚我给你做山药炖鸡块，好好补补！
　　 对于这样厚颜无耻的女人，我还能怎么样呢？我唯有缴械投降，唯有甘拜下风，俯首称臣，不，更准确地说我这是落荒而逃。我当即拂袖出去，儿子追着我喊：爸爸，爸爸，咱们回家。
　　 我停下来抚摸着儿子的头，说：儿子，你不能说谎，知道吗？做人要诚实，尤其是小孩子，更要诚实，你怎么能听你妈妈的话说谎呢？
　　 儿子的小脸蛋涨红着，说，爸爸，我想让你回家，你别不要我呀。我说：爸爸永远是你爸爸，怎么能不要你呢？
　　 妈妈说的，你不想要我了，要跟妈妈离婚，只有让我配合妈妈撒谎了，你才不能不要我。爸爸，你真的想做陈世美吗？陈世美都是不要儿子的坏爸爸吗？
　　 够了！小孩子家的，怎么说出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来？
　　 儿子吓得小嘴张着，眼睛瞪着，一副傻乎乎的样儿。
　　 我拉过儿子，抱住他，说：爸爸不是什么陈世美，爸爸只是需要跟你妈妈分开，但是，还是你爸爸呀。
　　 儿子眼里的泪珠子似的骨碌碌往出滚，哽咽着万分委屈地说：爸爸，我不要你离开我……
　　 小茹坐到我对面的沙发上，再次说，袁总，您真的要振作起来了。您看看，现在的生意这么难做，咱们包工队都没有后续合同了，您也该考虑考虑下一步的出路了呀。
　　 噢？谢谢你的提醒，我会的。
　　 我直起身子，开始认真打量起这个这段时间以来主动帮我、照顾我的女孩子。
　　 肤白、长颈，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透着纯洁、聪慧的光芒。这是一个安静、稳重，有思想有见解的女孩子。
　　 她被我看得不好意思起来，红了脸，低了头。两只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
　　
　　 五
　　 小茹说，听听，听听，咱儿子在肚子里挥舞拳脚呢。小茹双手抚着她的小腹向我嚷嚷，声音里是初为人母的惊喜与自豪。
　　 我凑上上去，把脸贴到她肚子上，她的肚皮此时真的这儿鼓一下，那儿鼓一下，看来儿子此时正在伸胳膊蜷腿地玩呢。我屏住呼吸，全身心地感受这个尚在母体里的小生命活泼的生命律动，心中的感动难以名状，伴随着感动升腾起来的是无限的惭愧――我至今离不了婚，无法给他母亲一个合理的身份，那么他呢，也无法言正名顺地回到他应该回到的家里。
　　 七年了，我对离婚这件事已经彻底绝望，不再抱任何幻想。
　　 我与小茹，怎么说呢，与大多数的婚外恋恰恰相反。别人都是因婚外情而离婚，我却是因为对婚姻失望，在离婚的过程中被拖得半死不活时，被小茹救赎了。
　　 自从小茹跟了我，我的生命再次蓬发出青春的活力，还像曾经的我一样，每天都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容光焕发，工程队的工人们都说我年轻了好几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