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香时光】灯(散文)
在一家古旧的精品店铺上看到一盏墨色的烛台,灰灰旧旧的粗陶,管筒外的半圆形手把像一只玲珑的小耳朵,上盘与底座相连成一体,灯盘口外撇无纹,一条粗棉线延展到盘边,造型精致而简单。
小时候,煤油灯和连环画读本是夜晚最亲的伙伴。
还未通电的故乡冬天漫长而寒冷。窄小的窗户外是银黑色的夜,对面山顶上几户人家漫漶的灯光和天上的星星遥相呼应,好像这人间的灯火是天上滑落的星星。奶奶捏的炉火边沿烤着十几颗带壳的花生,黑色的房梁上陈年灰尘结成的穗子像灯笼下安谧的流苏。油桐树掌状的五六根枝条在烈火中烧过,奶奶用铁丝将枝条外围绑了一圈,这种简易的炕衣油桐掌像一张立体的网,一截粗铁绑在中端笔直的枝干,掰弯铁丝的末端就能顺势挂到房梁上。上面在烘烤着的是我红色的小衣服,小外套上有两只可爱的小象,几颗白色的圆形小纽扣缀在襟前。
家的温度是来自于一盏煤油灯。妈妈将一盏墨水瓶制成的煤油灯递给我,她从羽毛蓬松的老母鸡腹部取出温热的鸡蛋,用手小心翼翼地端详着什么,认真得像一个匠人斜眼检测一块木料的平衡度一般。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将那颗温热的鸡蛋放在灯下照影,突然发现蛋壳内细网线一样的血丝有种不可名状的美,那是一只有生命体征的鸡蛋,随后妈妈又打来一盆温热的水将照过的鸡蛋放到水里。不过一会这些游动的鸡蛋便婉约地在水里动了起来,透过那活泼的鸡蛋壳,似乎能感觉到蓬勃的生命即将破壳而出的喜悦。灯光是生命的心跳,和桌上煤油灯跳动的小火苗映在一起就组成了光明和希望的近义词。
灯,也是岁月的牙,咬破夜晚和星辰。风从木门的细缝里挤了进来,晃悠悠的灯苗似没站稳的小姑娘,欢蹦了一下又调皮地站好。只要用针一挑灯花,扭曲的灯苗猛一下伸长,呼啦一下冒出一缕黑烟。木门也吱呀一声开了,爸爸提着一盏旧马灯从浓重的夜色中回到屋里。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把灰绿色的玩具小匕首,奇怪得很,这匕首勾起我迥乎不同的印象,那是连环画上小人手持的武器,灯光下的小匕首绿绣的味道浅浅的,灯下扑眼而来的锋芒亮极了。爸爸边叮嘱哥哥玩耍小匕首时要注意安全,又从兜里掏出一本封面画有一条金鱼的数学本,他从仔细地将作业本从中对折然后递给我,要我把一年级数学书上的复习题认真地做一遍。我眼里的眼泪滴溜滴溜地滚了出来,不愿意动笔却没有反抗的气势,只得乖乖地拿着高粱枝制成的小棒和那本金鱼本回到书桌上写作业。
两耳罗罐里煮的是当年秋收的豇豆粒,罗罐其实和砂锅很像,只是它没有光滑的釉面,粗糙得让人不愿知道它的来历。听说这只罗罐是爷爷的遗物,幽黄的灯光伴着罗罐口冒出的热气,我缩在妈妈的怀里,竖着耳朵听大人们讲故事,奶奶不让我们将灯油盛满,她说油洒了就可惜了。一家人一盏油灯,屋内灯火荧荧。这时候,鬼怪花妖都登了台,鬼头鬼脑的老鼠偷偷摸摸地跳到楼板上的声响吓醒了熟睡的我,脚勾落的红炭火掉进妈妈的水鞋里。我听到妈妈疼得哭了起来,她的脚背被我勾下的炭烫伤了。我偶尔听到来探望妈妈的邻居谈论我成长过程的不省心,我难过得说不出一句话,躲到门后和一群蜕毛的小鸡仔蹲在一起,它们羽毛上的气味和我的眼泪悄悄地融为一体,虽然离灯光很远,我看到小鸡仔冷得微微颤抖的翅膀,有些心疼,便脱下那件小象的外套轻柔地盖在它们身上。灯光越远,心仿佛凝了一段灰云。
那些日子陪伴妈妈的是一盏用铁皮卷成的灯管,是我幼小的手制作的,灯下是我深深的歉疚,也是妈妈疼痛的伤口。妈妈用手轻轻地触摸我那被灯苗烧了一小段的头发。我不知该怎样告诉她,她说:“你是妈妈的孩子,就算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会用竹竿子捅下来给你。”我闻到棕黄药瓶里龙胆水的气味,我觉得那是一种让人伤心而又温暖的味道;我看到妈妈的眼里有闪闪发光的东西,朦胧得犹如桌角上忽明忽暗的灯光,我的愧疚力求不留痕迹,直到去年妈妈心梗住进医院,我给她洗脚时手指触过那块赫然触目的伤疤时,心疼和歉意又一次在脑海里卷土重来。
后来我在的村子通了电,只需轻轻一拉塑料盒子垂下的线,屋内就敞亮起来。是那种自然光的透明灯泡,又亮又薄的灯光倾泻而下,有一种芙蓉边的连衣裙的轻柔光感,仿佛一个开关便成了掌控和把握的光明的入口,窗上了一半的穿衣镜里反射的白炽灯光更有琉璃的意味。屋里的灯和屋外的桃树交相照应,桃树上结的桃儿表面绒绒的毛散发出一层浅的光。那时候的我最爱的几个字就是:灯火阑珊。夜幕来临时,蔬菜在锅里翻动的声音,村里的灯一盏盏次第亮起,农人扛着犁耙或者柴火回来,在他们前面走着的,是吆牛的少年。玩野了的孩童也都回了家,一家人团团围坐在桌前吃一顿简单的晚饭。收音机和录音机在那时候还不算过时,彩电更是稀有。
灯光落在肩上,沿着思绪看完了《小李飞刀》的江湖杀伐,换个频道又是极具神话色彩的《新白娘子传奇》。犹记得许仙被白娘子的真身吓死时,白娘子嘱咐小青燃了一盏油灯放到案上,我不明白一个人的死亡是怎么和一盏油灯联系在一起的。那年奶奶去世,她的灵堂上也燃了一盏油灯,老人们说这样奶奶才能找到天堂的路。合起掌来轻轻地搓一搓鼻尖,害怕眼泪会掉下来。原来灯,是火的女儿,我想也许是火在耄耋之年把光芒给了灯,灯用自己的光泽给予人间的生命以希望和智慧。薪火相承,这是光写在人类文明史上的信条。
千百年来,这幽微的灯照过古老的传说,照过凿壁偷光的匡衡,照过赵长卿的寒影摇红,照过游子征夫,照过文人剑客,是春酒暖,也是蜡灯红,灯光一折三叠,仪态万千。如西汉的长信宫灯,又如两晋时期的青瓷烛台。正所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灯和等都是深情,点层七塔,不如暗处一灯,听说喜欢灯的人其实是在等一个悉心相守的人,等一份迟到的温暖。一个人一灯独坐,流浪太久没有人陪我一起孤独,没人知晓我的落寞。我知道不是所有感情都能拿到灯下一一验证,我只是习惯在灯下静坐,习惯在灯下思念远方的亲人。其实我也不算太孤独,因为还有一只温顺的长寿龟陪伴我,它和屋内的灯都能读懂我对生活的取舍。我想起前几日一个和蔼的前辈在走廊将一枚红透的草莓喂给我时的慈和,这份情怀刚好和卡入天花板里掌心大小的灯相照,草莓在口里散开的甜香让我笑得很开心,心里仿佛染了灯的余光。真不敢相信,这些年来竟然是我一个人过的,因为这是两年来第一个喂我吃东西的人。
已经没有少年时期的意气飞扬,学会了收敛自己的脾气,时光确实是药,喂养着成长过程中生病的我们。妈妈质问我为什么不如小时候听话,为什么要对不值得的人那么友好。她说:“人家要星星你是不是也要拿个竹竿桶给别人?”我记得这是我小时候她对我说过的话,我想,也许别人不一定会喜欢星星呢?想要的始终得不到,不想要的却接踵而来。也许我涉世未深的一些举动会让别人觉得莫名其妙,但是我决不以伤害别人来成全自己。灯,亮着就该照亮别人,直至熄灭。人,活着就该温暖他人,直至死亡。如果自己可以选择,我不愿将星星送给他人,因为它是天空的,正如灯只属于人间一样。独有的,这才是珍贵的。
我只想在掌灯时分去看一个人,我不用走得太匆忙。这一城的灯火辉煌会将我内心幽暗的想法和十多年来的心事毫无保留地倾诉出来。我那些稚嫩的经历和四五重轻花一样的梦也都在这灯的背后。时光正在灯下流转,我怀里揣了一盏月亮灯,心里呈现出淡黄色的光,像幼鹅身上的细毛一样温暖。此刻,我也想像灯一样把我的光变成你的温暖,把你的未来变成我照亮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