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花儿被卖到我家的时候，是15岁。
　　 那是一个瘦骨伶仃的小女孩，细弱的胳膊抖动着双肩，一个劲儿的哭泣，一双大大的眼睛，因为浸润了太多的泪水，而显得迷蒙晶亮。
　　 母亲和婶子们可不管这些，她们一起摘下山花儿头发上的黑头绳，替她盘头，扎上亮鲜鲜的小红花。
　　 ——女人们要她在今夜做我四叔的新娘！我拿眼瞅着她，看她涂抹了胭脂的脸蛋儿，像两团飞升的云霞一样喜庆，两抹红辣椒般的唇，紧紧闭着，使她的两腮看起来鼓胀而倨傲，让我一点儿都猜不透她。
　　 说实话，虽然我和她同岁，但我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根本不知道结婚是什么意思，我只是对新娘感到好奇，但真的没有想到会有一个15岁的女孩做我四叔的新娘。
　　 晚霞升起来，星星接着就亮了，清清亮亮的好月光，正是春宵一度值千金的好时光。四叔竖起大拇指对我们说，“这媳妇儿是个雏儿，花去了我5000大元，都是嘎蹦蹦的人民币呢。”
　　 他又逗我弟弟，说，“说，你四叔的媳妇俊吗？
　　 弟弟说，“俊哪，四叔的媳妇不俊谁俊！”他吐舌头做鬼脸，让人怀疑他话的真假。
　　 要说四叔今年已经30岁了，在我们的鲁北平原，汉子到了这个岁数还找不上媳妇，就会被人看不起，很有可能就会被耽搁，打一辈子光棍儿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他才急，花重金将山花儿从济南车站买来了。
　　 圆房的时候，爷爷奶奶亲自锁了院门，且让我和弟弟站在院墙下听响声，叮嘱我们，只要山花儿挣脱向外跑，或者寻短见什么的，我们就赶紧汇报。
　　 那一夜，山花儿倒是平安无事，一声接一声低低的饮泣，四叔却骂骂咧咧，“你说，小婊子，是人贩子干了你吗，是谁干了你？”
　　 没有人回答他的喊叫。
　　 黑暗中，弟弟问我，“姐，什么是｀干｀啊？”
　　 我说，“干，就是一起干活吧，我也不知道。”
　　 “姐，你怎么能够不知道呢，你都15岁了。”
　　 “我真的不知道啊。”
　　 ……
　　 （2）
　　 我从来不喊山花儿“四婶儿”，因为她那么小，我都是个孩子，她也理应是个孩子啊，而且她那样楚楚可怜细弱单薄的样子，我怎么能够把她和那些粗鲁的臀肥臂圆的妇人们联系在一起呢。
　　 只是她真的很孤单，真的。
　　 因为她蹩脚的山音儿，几乎没有人能够听得懂，所以很少有人理她，有时四叔也因弄不懂她的意思，而对她急咧咧的暴吼，她只惊恐得睁大眼睛，一言不发。
　　 而农活儿她更是做不了，甚至拿锄头除草，她的细胳膊都会发抖，母亲和婶子们则在一旁笑话她，“你看看老四家的啊，这哪里是个女人啊，这不是老四养得一个祖宗吗？”
　　 这话虽不多，但会迎来奶奶和四叔一起的横眉冷对，霜剑冰刀刺戮着少女的心，她低下头，只是伤痕看不见，鲜血看不见。
　　 可有我在的时候，她却会抬起清澈的眼睛看我，有时看的我很不好意思，我想要开口，她却更低更低的垂下。
　　 但我很明白她的意思。
　　 麦收和秋收的时候，我就和她一起劳动，一起拾麦穗儿，教她掰棒子，她每学会一样农活儿，都会冲我露出小米牙，很甜的笑容，我这才发现，其实，山花儿是个很清秀很耐看的女孩儿。
　　 有一次，我们在地里拾粪，她凑在我的耳边说，“香儿，你知道吗，我会插秧的，像拾粪一样弯腰，你知道什么是插秧吗，你知道吗？”
　　 我说，“我不知道呢。”
　　 她说，“来，我演示给你看。”说着，她像一只快活的蝴蝶，飞进田埂，三下两下拔了一些茅草儿，“就这样，把它们抱在怀里，稻田里有水，很松软的，弯腰，使劲一插，不一会儿，就一大片了，就一大片了！”
　　 显然，她很兴奋，望着流荡的云天，连眉毛都挑起来了。这是我见到的她最高兴的样子。
　　 （3）
　　 过年了，奶奶让我陪着山花儿去洗澡，新媳妇第一次在我家过新年，理应让亲戚们夸赞着漂亮嘛。
　　 我们脱光了衣服走进澡堂里，澡堂里到处都是脱光了衣服的女人们，在这里女人和女人是没有差别的，器官都是一样的，声音都是相像的，可我却耻于承认这一点。
　　 因为我是单弱的，天生的发育不良让我不感到害羞，但却因为和女人们不同而感到骄傲，我手里拉着的山花儿，她也和我差不多，有点发育不良的像花瓣还没有张开的样子，她花蕾一样的乳晕刚刚弥散一点点的粉红，伶仃的脖子，玲珑的耳垂儿，细瘦的腰身如兰花的茎儿，徐徐分出婀娜的腹和臀。
　　 我拉着她向氤氲的热气里走，但她却抓着我的手，说，“慢点儿，慢点儿。”
　　 我充满疑惑的望着她说，“我们要快点洗，我还要回去看电视呢。”
　　 她一手捂着腹部，像肚子疼，仍然低语，“慢点儿，慢点儿。”
　　 我说，“你怎么了？”
　　 她说，“我有了。”
　　 此时，我还不知道，“有了”是什么意思，我又疑惑的望着她，她重复了一遍说，“香儿，我有孩子了。”
　　 立刻，我的脸就火辣辣的热，立刻，我就感到我和山花儿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我还一时说不出来，我就怔怔站在哪里，任热的水冲散我的头发，直打着我的脸，我想逃，逃开这个和我不一样的女人，但我又不知逃到哪里去，而她，又真的让我不放心！
　　 她扶着墙壁直直的站立，双眼紧闭着，让我看不懂她的心，这比她睁着惊恐的眼睛望着我更可怕，可怕的沉默，分不清是泪还是水，我听见沙沙哗哗，哗哗沙沙，一阵噪乱之中，她将湿漉漉的颤栗的身子歪在了我的肩上，哽咽着说，“香儿啊，我是没救了的。”
　　 这句话，不知怎么就催下了我汹涌的泪水，我用手一抹，滚烫的带着心的热度，那一刻，我忽然就长大了。
　　 女人没有什么劫难是不可以遭受的。
　　 那年冬天，四叔戒掉了他多年打麻将的习惯，也比原来勤快了许多，说是从今往后，要当个好爹，给孩子攒钱念书。
　　 （4）
　　 山花儿是在我备战中考的时候，分娩的。
　　 听说，她是喊着“红果铺”这三个字把孩子生下来的。她生了一个儿子，全家都很高兴，爷爷奶奶在村里举办了盛大的酒席。
　　 这是这些我没有见到。
　　 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卧在床边，撩开胸前的衣服，正在给孩子喂奶。她剪了头发，短短的黑发抿在耳边，更显可怜，衣襟儿无遮无拦的敞开着，细弱的臂膀更加细弱，手臂上的青筋突突的涨，——她忽地揽紧了小婴孩儿！
　　 她说，“这几天，我眼睛老是跳个不停，我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
　　 我说，“你总是瞎猜，这不挺好嘛。”
　　 我感觉，她和生孩子以前没有什么两样，才这么说的。
　　 大约过了一个月，县公安局的警察突然领着一对四川籍的矮个子男女闯进了我的家，警察指着正在洗衣服的山花儿说，“你们看，她，是你们要找得四川籍红果铺村的陈山花吗？”
　　 目光接触的那一刻，院子里天崩地裂，呼天抢地……
　　 奶奶哭了，母亲和婶子们也哭了，村里的女人们都掩面而泣……
　　 就连四叔，这个逼迫山花儿和他成亲的大老爷们儿也落泪了……
　　 （5）
　　 山花儿向我们揭露了人贩子如何以招工的名誉骗她出了红果铺村，走成都，入济南，在济南火车站，三个人面兽心的男性人贩子轮奸了四个像她一样花骨朵儿般的女孩儿，然后将她们卖向全国各地……
　　 她怀中的娃娃，和我们一起睁着眼睛竖着耳朵，静静的听。
　　 山花儿的母亲，接过孩子，满心满意的抱了抱。她长叹一声，“山花儿，你看你都有了孩子，这里的人对你也不错，咱红果铺村还和以前一样穷，赶不上这里富裕和舒心啊，我看，你在这里安家也不错的。”
　　 山花儿久久没有说话，沉沉的转身，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6）
　　 自此，山花儿的父母再也没有来过。
　　 山花儿养过猪，养过鸡，也养过牛，到现在，我仍然记得她领着孩子挤牛奶的快活样子。只是四叔太让人失望了，他又开始彻夜打麻将，酗酒，急了，还打过山花儿。
　　 山花儿向我哭诉过很多次。
　　 我说，“男人嘛，就这样，只要感到女人安定了，就要变坏，只要日子消停了，他就开始没事找事，女人可能都是这个命吧。”
　　 她说，“在我们红果铺村可不这样哩，俺们那里可好了，夏天一片绿一片绿的，秋天的果子红透了，像灯笼一样挂得满山都是，我们那儿的男人和女人都会唱山歌哩，像泉水一样好听，男人也从来不打女人的……”。
　　 下面的话，我再也难以听清了，我暗地里憋足了劲儿要考大学的，我是要改变我作为女人的命运的，像山花儿这样的女人可能永远也不会懂吧。
　　 （7）
　　 我上了大学，终于离开了村子，离开了山花儿，她没有我，可能更加孤单了吧，只是我根本顾不了那些了，我要开始属于我的生活了，学习和恋爱是多么的充满阳光，可怜可悲的山花儿都枉做了一回女人。
　　 可这就是命运，有谁敢于和命运抗争呢？
　　 今年春天，四叔突然来信说：“香儿，山花儿丢下孩子和我，偷跑了啊，你奶奶哭得差点儿背过气儿去，孩子也病了啊，我想，你在家的时候，她和你最要好，你想想，她曾经和你说过什么吗？”
　　 我冥思苦想，说过什么吗？说过“红果铺”，夏天一片绿一片绿的，果子红红的像灯笼，唱着山歌的男人和女人，怎样的绿，怎样的红，怎样的美，只是我难以体会。
　　 我赶紧接通四叔的电话，我说，“她说过红果铺村。”
　　 他说，“又是红果铺村，看来她是想家啊，我怎么不知道呢，等我安顿好你奶奶，等孩子好了以后，我就去接她。”
　　 离我和四叔通电话仅有10天的时间，四川就发生了地震，听说震中就是山花儿所在的地区。
　　 我们查遍了整个四川地图，都没有发现那个叫做“红果铺村”的梦一般的小地方。
　　 后来，有幸存的四川人来到我们村说，那个地方，有好几个村子（其中包括红果铺村）一起陷落地下了，连一分钟都没有经过，再也不见人烟了，而地面上突现了一个大湖……
　　 我和四叔听得心都惊了，凉了。
　　 在我们身边，有个孩子，突然像被鬼吓着一般，恸哭起来，那是山花儿留下的唯一的儿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