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磨盘草(散文)
一
清明节前夕,我回老家上坟,无意间在墙角的花盆里发现一株磨盘草。它那么小,风一吹,似乎就要折断,不由让我怜惜起它来。按说,现在不是磨盘草发苗的季节,可它却不顾冷暖无常的天气,提前跑到这个令人伤感的日子来。
这株磨盘草,让我想起一个叫林晚生的少年。认识他的时候,我刚刚十七岁,青春逼人,却也多愁善感。
看着在晚风中摇曳的磨盘草,头脑中又浮现出晚生那双忧郁的大眼睛……
二
那时候,我住在秦皇岛,因为离海很近,就经常跑过去,看海水不眠不休地翻涌,浪花不知疲倦地追逐,也把自己的故事一个个讲给大海听。
每次去看海,都要路过一大片空地,空地上除了一些砖头瓦砾,就是一些杂草,其中最多,也最显眼的,是一棵棵、一簇簇磨盘草。磨盘草开黄色小花,五片花瓣,结的果实与大麦熟花的果实有些相似。小时候,我吃过磨盘果,味道微甜,微涩,且粘滑,老家人都叫它麻果。
一个天气阴沉的下午,我再次路过那片空地,发现在一株茂盛的磨盘草前,坐着一个少年。微风拂过,刚好把少年压抑的低泣声送进我的耳朵,我走过去轻声问:“喂,你怎么哭了?”
少年抬起胳膊,用袖子抹去泪水,腼腆地垂首不敢看我,很久,才小声说:“我爸又没给饭吃,还打了我。”
“你惹他生气了?”
少年摇摇头:“我不敢惹他。”
我摘了一把比较嫩的磨盘果,剥好后递给他:“我现在也没什么可吃的,试试这个吧,味道还可以。”
少年抬起头,那双忧郁的大眼里含着泪。接过磨盘果,他告诉我:“我吃过,饿得不行了,就来找这个。”
“他,经常打你吗?”
少年紧抿着嘴,眼神飘向远处,点了点头,悄悄擦掉涌出的泪水。
紧紧攥着几粒磨盘果,他说:“我要回家了。”
“你叫什么?”
少年有点犹豫:“叫——晚生。”
“是夜晚的晚?”
“嗯,我妈说,我是天刚一擦黑出生的。”晚生边走边回答。
“明天还来吗?”
他没有告诉我。
如果他的父亲再打他,饿他,谁能帮助他呢?看着晚生单薄的背影,我不禁忧虑起来。
三
随后一连十几天,都没有遇到晚生,心中不免怅然。快要把他忘记的时候,在一个早市上,我却意外地看到了他。
晚生是去卖菜的。菜筐里的黄瓜已经卖完,一大把绿莹莹鲜嫩嫩的磨盘果躺在里面,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摘的。他胆子倒是挺大,竟然偷偷拿出一点钱,刚要藏在筐里铺的报纸下面,恰好被他父亲看见了。
“败家子,我打死你个败家子,除了学会下三滥的手段,还能做些什么?跟你妈一样,是个没长心的人!”一个五十多岁,脸色黝黑的瘸腿男人抢过钱,一巴掌打在晚生脸上,又一脚将菜筐踢翻,那些磨盘果滚出好远。
旁边赶早市的人在小声议论,有的说,不是谁的骨血谁都不会疼;也有的说,可怜这个孩子了,他妈被逼走,现在又逼他……
我走过去,捡起一个个磨盘果,吹干净上面的沙子递给晚生。晚生接了,宝贝一般装进衣兜里,也不哭出来,摸着被打的脸,默默地流泪。替他拿回菜筐,我小声劝他,那个男人看看我,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
“我这里有点钱,咱们去吃豆腐脑油饼。”我一手拿着菜筐,一手牵起晚生,走进一家早点铺。
晚生怯怯地坐在那里,瘦小的身子蜷缩着,眼神茫然。我把一碗热乎乎的豆腐脑端给他,将盘子里的炸油饼撕成一条一条,催着晚生快点吃。晚生感激地看看我,低头猛喝,很快就见了碗底。拿起油饼,他不舍得再狼吞虎咽,而是一小口一小口地细细品尝。
我没要豆腐脑,只吃了一小条油饼,盯着将双瞳藏在浓密睫毛下的晚生,我问:“你为什么偷他的钱?”
晚生抹抹嘴,指着盘子里的两条油饼小声问:“这个,你还吃吗?”
我果断地摇摇头,以为他要留着下顿吃。
他拿起油饼往外走,送给了在垃圾桶里找食物的流浪汉。我不好意思告诉他我还没吃饱,也没有阻拦。
晚生向我解释:“我们村的,脑子有点问题。”
“嗯。”我笑笑。
“你有空吗?”他问我。
“今天周末。”
“那就跟我来。”
我乖乖地跟在晚生身后,来到第一次遇到他的那片长满磨盘草的荒地。四周静得可怕,连树叶都一动不动,若不是相信他,我想,我是不敢跟他到这里来的。
“你叫什么?”如我当初问他一样,他也这么问我。
“唐立霞。我的笔名叫芜梦,你喊我梦好了。”
“几岁?”
“十七,你呢?”
“比你小一岁。”
“那我是你姐。”
晚生不再说话,捡了一块长条石子,牵着我往草深处走,蹲在一棵茂盛的磨盘草下挖着什么。土很松,没多久他就挖出一个小小的塑料包裹,一层层仔细打开,我看见里面有一些零钞和信纸。
“我在攒钱,已经三块多了!”晚生扬起脸,如水般的眸子里流露出喜悦。
我纳闷地问:“你攒钱想干嘛?”
“去找我妈。”
“你妈?她去了哪里,走的时候怎么不带着你?”
晚生沉默了,好半天,才慢吞吞拿出那两张信纸,然后把钱包好,重新埋进土里。帮他把挖过的痕迹抚平,再用几片枯叶子遮盖好,我们并排坐在阴凉处。
“他不是我爸。”晚生说。
我没有问,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晚生把信递给我:“我妈是前年冬天走的,临走,她给我留下这个。”
怀着满心的好奇,我打开带着潮气的信纸,信中写着——
晚生,妈实在受不了他的坏脾气,所以决定离开这里,但前途未卜,我不敢带你一起走,留下,你至少还能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以后他对你好,你就跟他过,要是不好,等我混出个人样,就回来找你。
你听到的谣言是真的,不过妈不是大家说的那种女人,而是被一个我曾经喜欢过的男人给骗了,才有了你。晚生,虽然你的出现让我为难,可你一定要相信,妈是爱你的。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认识了在天津打工的他,当时他赌咒发誓说对我好,我也是想避开那些指指点点说尽闲言碎语的人,才跟他回了他的老家秦皇岛。没多久你就出生了,可他也像变了一个人,动不动就对我发火儿,为你我忍了十几年,眼泪也哭干了,眼下真的忍不了了。晚生,我的儿子,自从你来到人间,就注定了必须忍受这份疾苦,不要埋怨我这个懦弱的妈妈,我已经非常怪自己了。万一混得不好,也希望你别恨我,就这样走掉,是因为我没有更好的选择。两年内没有我的消息,你可以去姥姥家,就算不肯原谅我,相信姥姥姥爷也总该能接受你吧。
地址:天津市河北区X号楼X门305
这封信万万不可让他发现,姥姥家的地址他不知道,否则非找过去闹翻天不可,切记!
“晚生,我这里就还有两块钱,你先拿着。”看完信,我拉过他的手,把钱塞给他。
晚生没接钱,如受惊的小鹿般往后躲避:“你已经为我买了饭。”
“算我借给你好了。”我安慰他。怕他拒绝,又加了一句:“要想早点离开那个人,就别跟我客气。”
晚生这才接过钱,连同信一起埋好,羞涩地冲我笑笑。
这时候,乌云翻涌而来,天一下子黑得厉害,眼前的磨盘草模糊一片,勉强能分得清哪里有花,哪里有果。起风了,渐渐有雨点落下来,磨盘草的叶子沙沙地响,我感觉有点凉,不由得耸了耸肩。
晚生麻利地脱下他的衣服披在我身上,拉了我的手:“走,我带你去避雨。”
他的手很瘦,也很凉,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让我愿意被他牵着往前跑。
边跑,我边学着晚生,用另一只手胡乱去采身边的磨盘果,等跑出那片荒地,跑进一间废弃的小石头房子,我们手里各自攥着好几颗。
“还冷吗?”他问。
我摇摇头,把那件有着浓烈汗味的上衣还给他:“不了。”
“饿不饿?”
“有点。”
“我给你剥果果吃。”晚生认真地一颗颗为我剥磨盘果,他自己却舍不得吃。
看着他清瘦的面庞,我暗自发誓,一定要帮他攒钱,让他早点离开那个脾气暴躁的男人。
四
一个多月后,我把五十元钱给了晚生,为了攒钱,我一直坚持不吃早点。晚生眼泛泪光,咬着嘴唇低下头,他心存感激,却不肯说出那个俗透的谢字。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我们把各自的欢喜悲忧跟对方诉说,互相分担分享,使原本孤独的心有了几分依托。
有一次,晚生问我:“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老老实实回答:“没想过,不过……”
“不过怎样?”
“你走了,你爸爸一个人又怎么办?他的腿有残疾,挺不方便的。”
晚生叹了口气:“他的腿是在工地干活儿砸的,老板也没给几个钱,大部分都看病了。这几年,就靠种菜维持着。”
关于晚生和他的父亲,我只看到了表象,深处是看不到的。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没有爱,有没有亲情,他们的关系在靠什么来维系,也不知道他们离开了彼此,会是一种什么情形。
那天,我和晚生走进了磨盘草的深处摘果果,意外地发现了几个野鸟蛋,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他眼里满是惊喜:“给我爸做下酒菜,他一定会很开心。”
我忍不住问:“你好象很关心他,他对你好过吗?”
“很少。他恨我妈悄悄走掉,恨她没生个女孩儿,说那样的话,下半辈子他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了,而我,是来向他讨债的。”
“你什么时候走,定了吗?”
“怎么也要帮我爸把这茬韭菜卖完,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说走,心里反倒有点舍不得。”
我沉默了,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在我的内心里,是不希望他走的,虽然说不清原因,但我开始恨起时间来,恨它消逝得太快。
五
因为长时间营养不良,我病了好几天,第四天,终于有力气下地走动,我穿好衣服,想去海边看看。
路过那片磨盘草,没有遇到晚生,我心里有点失落。知道他早晚是要走的,就劝自己,人生聚散无常,有些事一定要学会放下和忘记。几天没来,又结了不少鲜嫩的磨盘果,我摘了一大把,想着如果看到晚生,就给他。
在海边,没有看到晚生,却看到了晚生的父亲,他正在下蟹笼子。回避不及,我不太情愿地喊了声:“叔叔。”
“哎!我抓几只蟹子给晚生吃,他太瘦了,这两年也没怎么长个头,怕以后不好说媳妇儿呢。”晚生父亲痛快地答应。
看着他晒得汗涔涔的脸,和瘸着的一条腿,我对他的怨气顿时烟消云散,把磨盘果放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走过去帮他整理蟹笼子。
“丫头,明儿中午记得过来,我给你们做香辣蟹吃,那可是我做得最好的一道菜!”晚生父亲亲热地嘱咐我。
“叔,你为什么总不给晚生吃饱饭,还打他?”我鼓足勇气问他。
听我这样问,他愣住了,呆呆地坐在一块石头上,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良久,他卷了一根旱烟,点燃,深吸一口,眼睛望着海的尽头,慢吞吞地说:“饿了是跑不动路的,我怕他走,他走了,我一个人过还有啥意思?”
“你越是这样,越是留不住他。”
“可他在偷着我攒钱!我养了他十几年,最后他还是想去找那个女人。”晚生父亲有点激动,说话的声音也大了很多:“当初他妈大着肚子,家里嫌丢人不让她回去,我把她带回秦皇岛,可她,她忘不了那个男人,藏着人家的照片,还经常背着我掉眼泪。我心里有个坎儿过不去,过不去呀!”
说到最后,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竟哽咽起来:“我是个大老粗,腿还有毛病,可她有过那样一段,我本以为不会嫌弃我,可结果,结果,我费了不少劲,却谁也留不住……唉,你看我,跟你一个小孩子说这些干啥,说这些干啥……”晚生父亲用脏兮兮的手掌擦着眼睛,觉得有些抹不开。
我的心狠狠地疼过几下,就开始往下沉,那一刻,我真的茫然了,不知道是该同情这个男人,还是无辜的晚生。看着浪花一排排涌来,又一次次消失,突然觉得人的命运就像这海浪,高峰低谷,瞬息万变。
抽完烟,晚生父亲一瘸一瘸地去稳蟹笼子,因为腿不好使,被海浪冲得连连趔趄,时不时要停下来喘息一下,这一幕让我心里一阵阵泛酸。
身体初愈,我依然感觉浑身乏力,只好拿了磨盘果,回到沙滩上休息。刚想着晚生这时候是不是已经卖完了菜,就听见他自远处气喘吁吁地喊:“爸爸,爸爸,别弄那玩意儿了,快点回家!”
晚生父亲用手搭着凉棚挡着太阳,眯着眼问他:“咋了?”
憋了半天,晚生的脸都憋红了,才嗫嚅着说:“我,我妈回来了。”
“你妈?!”晚生父亲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
“嗯呐。”
“就她一人儿?”
“还有我姥姥姥爷,和,和一个男的。”
“还有个男的?!”由于激动,晚生父亲一屁股跌坐在水里,一下子被涌上来的浪花淹没了。
“爸爸!”晚生惊叫,毫不犹豫地冲过去,伸手去拉人。
可惜他没站稳,一下子就被海水掀翻,每次都是这排浪花刚撤,人挣扎着要起身,下一排浪花又涌上来。
爱在矛盾中,人在矛盾中煎熬。这是本文闪烁的亮点,值得深思。
拜读了!
尽管由“我”散发出来的温度可以温暖炎凉世态,但十六七岁的“晚生”的离开将温度重新拉回冰点。
这是人性值得拷问的部分,令人深思。
欣赏香香美文,祝福春安!
磨盘草,我们那儿叫他苘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