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舅舅
　　
　　 桑葚熟了，芦苇荡旋起大片大片的波浪风，四舅舅背着竹篓，手里捏着一把刻刀，“走，清清，摘苇叶去。”阳光明媚，我一路蹦蹦跳跳，羊角辫一抖一抖。“慢点，丫头。别摔倒了，听话，舅给你梳辫子。”远远地，清水河淙淙流水声，慢悠悠晃来。外婆的家被蓊郁的芦苇丛包围着，布谷鸟“苞谷，苞谷。”叫得村庄打个颤儿，午后的大地安静，从容。
　　 芦苇荡绵延十几里，桑葚树接天莲叶，一株挨着一株。桑葚灌浆的时候，就有爱情鸟躲在树上筑巢，共享人间五月的天伦之乐。外公拎着四斤槽子糕，二瓶女儿红叩开队里吴先生家的门。外公要为四舅舅娶媳妇了。
　　 吴先生在书桌上挥毫泼墨，外公也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手艺人，吴家的一对檀木箱子，还是我外公凿的。吴先生的门不是谁都可以进的，外公知道他的秉性，普通的酒收买不了他的心，所以，外公咬咬牙拿出自己多年储存的酿酒，对方三角眼咕噜咕噜转了几下，放下毛笔，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外公悬着的心，一块石头落地。
　　 四舅舅将奶羊拴在芦苇岸啃着青青的芨芨草，奶羊的乳房耷拉着，看到四舅舅和我，咩咩嚎了几嗓子，目光柔柔的盯着四舅舅。这只羊救过我的命。四舅舅喂养着羊，也喂养过我的童年。
　　 外婆说了，摘苇叶到乡里的大集卖，端午节，哪家都要包粽子。卖了钱，给四舅舅相亲。
　　 母亲没有奶，父亲老实巴交的农民，抠土坷垃种地，维持一家人温饱，发现我病恹恹，哭的力气都没有，要扔掉。外婆一把抱过我，“这丫头，我来养，猫儿，狗儿也是条命，何况恁大孩子！”
　　 那时候，四舅舅高中毕业，闲赋在家，看着我瘦得皮包骨头，摘了苇叶，扎成一捆一捆的，担到大集，卖掉。摘了一个月，天天起早贪黑，步行七八里路，饿了吃一块早晨揣在口袋里的窝窝头，渴了，去附近理发店讨一杯水喝。端午那天，四舅舅从集上牵回一只羊，也是瘦巴巴的，肋骨突兀。外婆说:“羊，养的活吗？”四舅舅瞅我一眼，再爱怜的注视着羊，说:“我好好喂养吧。”
　　 布谷起的早，在芦苇荡吊嗓子时，四舅舅就爬起来了，家里苞米少，舍不得给羊吃，四舅舅钻进芦苇荡，割嫩草，喂羊，在堤坝垦了点地，种了早熟苞米。羊，吃草。四舅舅守着羊，守着我，守着芦苇荡看书。
　　 羊终于缓过劲，精神抖擞，毛色也光亮了许多。羊一天天壮实，乳房也丰满了。有一天黄昏，外婆喂我红薯苞米糊糊。四舅舅拉开木门，手上端着一只白瓷碗，“呶，清清，你有福呢，奶来了！”
　　 我不喝，我嗅出那不是母亲的味道，拼命摇着头，不喝。四舅舅说，“你不喝就长不大，你不是要跟四舅舅去当兵吗？喝了奶，长得俊了，部队才肯收留你。”四舅舅的话很管用，我想当女兵，做梦都想。四舅舅春天去公社，接受体检，合格了。九月就要去青海服兵役了。四舅舅每天挤两次羊奶喂我，我渐渐熟悉羊奶的味道，四舅舅说，“羊是我的另一个母亲。”
　　 羊不会说话，可羊真的救过我的命。我四岁才会蹒跚走路，我明白是四舅舅给我一条命，羊给我一条命。我对四舅舅产生依赖，我时常觉得羊是我母亲。
　　 日出山坳，四舅舅领着我，赶着奶羊在芦苇荡逛游。羊吃草，四舅舅劈一根柳枝，吹响动听的柳哨。柳哨时而婉转，时而低沉。四舅舅满腹心事，天高云淡，吴先生牵线的女子，四舅舅没相中，外公有意，外公说，“脸盘像向日葵，屁股圆，婚后娃娃一箩筐。”
　　 四舅舅是孝子，外公的话不好违拗。尽管四舅舅有自己的想法，柳哨声声，缠绵，惆怅，载着四舅舅的思想。羊不懂四舅舅的烦恼，清水河涛声依旧。
　　 秋天越来越近，去部队的日子迫在眉睫，外公筹备四舅舅定亲事宜，四舅母来了。是四舅舅用自行车驮来的，舅母一说话脸就红了。舅母蹲在清水河边，给我梳辫子，扎蝴蝶结。四舅舅沉默着，不断给羊喂草，夜里，掰两穗苞米喂羊，守着羊，直到月亮偏西。羊比刚来时结实了许多，我走路也不踉踉跄跄了，四舅舅用篦子给羊疏毛，自言自语说:“羊，我就要离开这里，你怎么办？”舅母不善言辞，舅母喜欢四舅舅。四舅舅像家乡的白杨树，清秀挺拔。四舅舅默认了这门亲事，外公舒了口气。
　　 四舅舅定亲那天，下了一场中雨。母亲来了，母亲看到我变了模样，走路咚咚有声，再看看奶羊，流泪了。母亲说，“记住，清清，羊是你的恩人，奶娘。”母亲要将我带走，没有四舅舅，没有奶羊，我怎么活？
　　 四舅舅说:“你总要读书的，放寒暑假就来外婆家。”我一把鼻涕一把泪，“羊会在吗？四舅舅会在吗？”外婆第一次叹息了声:“清清啊！人是要长大的，羊也会老去的，你四舅舅去青海，回来带好多好多糖给你吃。”四舅母捏着木梳给我梳头，四舅母说:“以后，有空就来，我给你讲故事，梳头。”
　　 母亲带我离开外婆家，四舅母真的留下来，外婆腾出一间房子，铺了苇席，糊了墙纸。四舅母月亮地里踩着纺车，织布，防线。哼着一首曲子，想着遥远的青海，想着她的未婚夫。
　　 盼到放寒假，母亲送我来外婆家小住，四舅母迎了出来，我到处寻找那只羊，芦苇荡，清水河畔，后石砬子山，均不见羊的踪影。我哭着问外婆，外婆沉吟很久，说:“羊入冬时，得了病，死了。被埋在芦苇荡内……”我发疯般的冲向芦苇荡，在漫天旋舞的芦花丛中奔跑，一次次跌倒，爬起。突然，发现了埋葬羊的土包。土包不大，有两只簸箕的面积，上面活着几株苦菜子，冬天，萧瑟的西北风一吹，苦菜凋零，芦苇荡沙沙沙地响。恍惚间，羊撒开四蹄朝我奔来，眼睛亮亮的，像夜空中的星星。
　　 耳边，河水潺潺，依稀听到四舅舅唤我的声音:“清清，来，喝奶。记着啊！这只羊是你另一个母亲。”只是，四舅舅客死青海，四舅母成了别人的新娘，我连报恩的机会都丢了。
　　 现在，每一年，面对山岭中四舅舅的空坟墓，我已经没有了泪。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上，四舅舅一直站在我的身后，在我意志消沉时，一转身就看到四舅舅和我的故乡，还有那只喂养我的羊。
　　
　　 二、早市烟火
　　
　　 蛋清色的曙光铺进卧室，阳台的花草醒得比我早，儿子的早餐去单位解决，我的肚子问题交给早市姐妹包子铺了。这是四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爱人一年四季在外打工，母子俩的生活节奏不紧不慢地进行着。
　　 读书，爬格子，再百度一下报纸杂志是否有喜，行内人士称上刊为有喜。从去年八月份开始，疯狂迷恋纸媒投稿，业余时间都在码字上桃红柳绿了。
　　 早餐交给姐妹包子铺，实际上是对早市有一种依赖。
　　 从小区到早市四站路，有时，步行去。早市傍着西山河畔，鸥鸟翻飞，水依山而绕，柳堤绵长。四点钟光景，市面的铺子，拉开门支起摊子，做生意。锅炉饼的老板娘生着炉火，油烟味扑棱棱飘来，夹杂着几声咳嗽。环卫工老黄望着清理完的市面，笑了笑，推着鼓囔囔的垃圾车出了早市，经过姐妹包子铺时，木板房丢来一句话:“老哥的牛肉圆葱包子，一碗小米粥还热乎着呢！”老黄是姐妹包子铺的常客。
　　 早市呈一个扇子型坐在河畔和几处居民区中间，肉摊，面点铺，海鲜坊，山羊汤馆，琳琅满目的生活用品。这些不足为奇，吸引我的是一大早搭乘客车来卖山货和田园小菜的农民。
　　 粗布衣衫，黑黢黢的脸膛，着一编织袋或毡布铺在地上，两角压块石头，摆上刚摘的菠菜，豆角，西红柿，香椿。一扎扎的，整齐的放着。姐妹包子铺这时就热闹起来，小商贩进来喝一碗苞米粥，就着一碟小菜，三两个包子。经济又实惠，也能吃饱。
　　 姐妹俩同吃客搭讪，不时地爆出一串笑，卖茧蛹的小李是我一个镇子的，老乡，买他茧蛹，偶尔秤翘一点，也不抹零头。老规矩，早餐在姐妹包子铺对付，一页黄面饼子，一枚咸鸭蛋，一杯白开水，一棵大葱。他开着四轮车来的，媳妇隔三差五来帮衬下，后来，摊上站着一个媚眼含烟，娇羞可爱的女子，不细问，彼此心照不宣。
　　 我吃了粥，两个芹菜海螺包子，距离上班时间还早一些，就沿着早市的上游，像一尾鱼在花花绿绿的摊位间游弋。
　　 小葱粘着新鲜的泥土，几位大妈守着竹筐，泥罐子，簸箕，炊具叫卖。竹筐是圆形的，盛着土鸡下的鸡蛋，笨鸭蛋大鹅蛋。蛋壳上留着没来得及洗涮的粪便泥尘，已经有城里人和大妈讨价还价，他们识货，农家院养的土鸡鸭鹅生的蛋，吃草和谷物长大的，营养价值高，也好吃。
　　 自家腌制的黄瓜，酸菜，种的红皮蒜，水萝卜，雪里红。布袋仰着，露着黄橙橙的小米，红豆，落花生。一堆堆的摊在地上，空气中满满的乡土味，给漂泊在外的人带来暖暖的乡音乡情。
　　 爱上早市，爱上姐妹包子铺的一粥一菜，无非是对老家的一份怀念，对田园生活的回味，尤其是看到一脸褶子，穿着朴实的乡下人，就如见到我年迈的父母。
　　 徜徉在西山河畔，闲暇时，垂钓。感受市井人生，鱼儿咬钩，也沉思，也咀嚼，鱼和人的命运有何不同？素面朝天，不施粉黛，自拍几张照片，传微信群，以示自己过得很好，工作是为了女性的经济与精神独立，中年女人，最该将生命活成一朵玫瑰，优雅，精致，不卑不亢。
　　 去年，滨海城商业开发，早市被赶进了一排新建的房子里，有了规模化的管理，早市十点钟左右基本打烊，不像原先的早市，自由自在，活在西山河畔，绿在市民的心头。再来早市，便有了硬梆梆的陌生感，曾经无拘无束行走在早市上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即使有土特产戳在摊子上，却了无生气，姐妹包子铺也是人去楼空，与之一起消失的还有嫁接在城市枝头的村庄。
　　 现在，早市不大去了，那些田园蔬菜，谷物，我只要回老家就可以搬回楼，家，本该有浓浓的烟火味，儿子说：“妈做的饭菜再不好吃，那也是家的味道，母爱的味道。早餐铺子，如何丰盛的菜肴，都是一个驿站，缺乏烟火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