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魇
　　
　　 这是哪儿？我为何在这里？
　　 四周一片沉寂，死亡一般的沉寂。我的眼睛失去辨别方向的功能。黑暗，浓重的黑暗，一团一团地向我袭来，像粗大的蟒蛇爬向我并且缠住我的身躯。我感觉到一种恐惧的威胁，我渴望见到阳光，唯有在阳光下，一切才会显现、清晰；我想大声吼叫，只有声音才能冲破沉寂！
　　 突然一个女子的声音传进我的耳膜，由远而近，幽幽的，凄恻而悲惋：我要走啦，我已经看见煜煜闪光的天堂敞开了它恢宏巍峨的大门；在那里一群洁白无瑕的漂亮天使正挥舞着手臂向我召唤；我早已对她们充满渴慕，我希望我可以像他们一样，因为天堂里有无穷的欢乐和幸福！我要走啦，这人间现实的无奈对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对此，我也不会生出任何的离别的悲哀与留恋；我是在逃避吗？或许是吧，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让所有的人蔑视我的怯懦去吧，我并不为此而后悔；忘记我吧，忘记我在这个世界的苟活，忘记我的不值一提的卑微；我要走啦……
　　 我企图把耳朵转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细细倾听，可是判断的思维一阵紊乱，刚才的声音还在我的周围回荡，震颤着我的耳膜和大脑中的每一根神经，瞬间又变得飘飘渺渺；它究竟来自何方？这又是什么地方？这声音充满了娇柔，充溢着少女特有的青春气息。不知不觉间，我面前出现了一座模模糊糊的房子，我顺着门开的方向糊里糊涂地进入了其中的一间小屋；屋子里一支晃动着微微红光的蜡烛，四周粉白的墙壁上好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少女的胭脂红。
　　 在那间房子里的一角，有一张大大的双人床，乳白色的蚊帐在烛光的摇曳里就像少女身上披着的一层美丽的霓裳，远远地透出少女般羞涩肌肤的颜色，让人怦然心动。蚊帐是闭合的，却又分明隐藏着什么神秘的东西。再看床头的一侧放着一张象牙色的梳妆台，上面摆放着一面圆圆的镜子，挨着镜子的底座，整齐的排列着胭脂、香粉……这一定是一个漂亮女人的梳妆台，我暗暗猜测。梳妆台前面放着一把红漆的木椅，高高的靠背上挂着几件朴素而干净的女人的衣服。
　　 我在屋子里继续寻找，那个声音给了我太大的诱惑。蜡烛微弱的光焰还在静静地摇动着，显得异常的安谧。在这浓郁的温馨和安静里，我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像田野里蛇的蜿蜒，我还在压低我经过时发出的声音，我怕惊动那个温柔甜蜜的召唤。
　　 就在我回头再一次寻找的时候，乳白色的蚊帐突然缓缓启动，我立刻屏住了呼吸睁大惊奇的双眼；我的思维停止了活动，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一张被拉圆的硬弓，紧紧地绷着一触即发，而我那颗剧烈跃动的心此时就放在了弦上。我的脚步谨慎，一点一点地向那张床挪去，并且摆出一种随时准备逃跑的姿势。
　　 越来越清晰，一刹那我的胸腔注满了无法抑制的激情。粉黄色的床单上一个泛着温润的玉一样光泽的酮体娴静地躺在那里，从那富有弹性和活力的肌肤上可以辨认出那是一个诱人的少妇的裸体：玲珑小巧的双脚，细而直的小腿接着是圆润的大腿和纤细柔软的腰肢，微微凸起的小腹，丰满的双乳。这一切倏然间化作一池清泉，纯净而透明，漾着涟漪向我流动；我瞬间被这池里的水儿包围，我被引入一个神秘的虚幻的世界！
　　 沿着她圆润丰腴的双肩、玉臂，我终于看到美丽少妇娇羞的容颜：在枕上她左手托着香腮，右手插在柔顺的长发里，沿着弯曲的臂弯，她的黑发瀑布般流泻而下，同时散发着微微的洗发露的香味，也许她刚刚出浴。
　　 她透过朦胧的光晕在向我微笑。这是我渴盼已久的微笑，不，应该说是召唤！再走近一些，觉得眼前的脸颊是那样的熟悉，可是当我在记忆中找寻无数次之后还是无法确认这张俏丽的脸庞属于谁：明亮的眸子如碧潭中的黑色的宝石，微翘的鼻翼一张一翕满是天真，小巧的嘴角灿然一笑，腮上立刻露出两个深深的小酒窝。
　　 我尽情地欣赏着眼前的绝美佳人，好奇心和激情的迸发给我添加了勇气和胆量。是她在说话吗？是她要去美丽的天堂吗？她真的就是一个漂亮的天使！
　　 我距她越来越近，我将要上前拥抱她了，快了，快了……我被怂恿着。
　　 她还是微笑着盯住我，沿着她的视线，我愈加坚信这张泛着酡红的脸曾经靠着我的肩膀，然而她是谁呢？她为什么躺在这里一丝不挂？她会反抗我的靠近吗？
　　 正当我伸开双臂俯向她时，那美丽绝伦的少妇猛然间化成一道光飘然而去！再看床单上，显现出一片鲜红，那是湿热的一摊血，汩汩地向四周快速爬动，还没等我回过神来，流动的血液突然向床的上方汇聚，一眨眼，变成一具阴森可怖的骷髅！我啊地喊了一声夺路而逃，跑到门口却发现那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反锁上。我开始绝望地嘶喊，像一只被饿狼追赶的羔羊，疯狂地在房子里寻找逃命的出口！
　　
　　 二、噩耗
　　
　　 就在这时一个急促而熟悉的声音喊我：风儿快醒醒，快醒醒，你是咋地啦？噢，是母亲的声音把我从噩梦中带到了现实。母亲说风儿做噩梦了吧？没事吧？母亲的话充满慈爱。我点点头，这才意识到满脸的汗水，凉凉的；床头的台灯已被母亲打开。母亲说风儿先躺下我去给你绞把毛巾来擦一下脸。说完缓缓地走出我的房间，望着她的背影，我的两眼一热溢出了两行酸涩的泪水。
　　 我痴痴地望着桌子上玲珑小巧的台灯，想到这已经是第三次在梦中惊醒！台灯橙黄色的光线将房中的一切笼罩，显得分外柔和。我回忆刚才的梦境，迷失的记忆好像一下子找到了真实的载体而变得十分鲜活，我的脑海再次切入那生动的画面：乳白色的轻纱做成的蚊帐，粉黄色的床单，一位美丽的少妇平静地躺在床上，只是少妇的眼睛是闭着的，也没有微笑，但是她非常的端庄、文静、素雅。长长的黑发遮住了她半个脸颊，浅浅的红晕里，散发出死一样的苍白。
　　 她没有在床上消失而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她在等待和憧憬着什么！她白藕似的双臂自然地放在身体的两侧，半握着的右手浸在血泊里，乍看上去像一朵盛开的桃花！血还在流，顺着床单一滴一滴地落在地面上，在床脚边汇成一片像一朵更加硕大的桃花，开得如此的鲜艳和狂放！我惊呆了，我再也无法抹去这刻骨铭心的记忆和残酷的情形，它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我深埋于心底的故事和遥远的欢乐。
　　 母亲再次走进我的房间，一手拿着湿毛巾一手端着一杯温热的白开水；母亲递给我湿毛巾说是不是因为考试复习紧张？我默默地点点头。我知道我是在撒谎。等母亲走出去后，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再也无法入睡，透过室内的黑暗，窗子上几颗寂寞的星子闪着微微的凉凉的亮光；村庄里的狗吠稀稀落落寻找着夜行人的脚步声，快要天亮了吧，我焦急地等着天亮，可是那血色的桃花不停地涌来。我脆弱的情感再也无法控制泪水的奔涌，流泻，流泻，在这沉寂的夜里！我无声地哭泣着，抽搐着，为了我的桃花姐……
　　 桃花姐自杀的消息是姨家的莲姐告诉我的，那时我刚刚放假，一天早上莲姐慌慌张张地跑来，脸上挂满了泪水。莲姐说风弟弟，你桃花姐她……她割腕自杀了！说完呜呜大哭起来。我从凳子上忽地站起来，抓住莲姐的胳膊说莲姐刚才你说啥？再给俺说一遍！莲姐强忍着泪水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顿时被这消息惊呆了，木然地摇着头，空气好像也不再流动。桃花姐怎么会死呢？她不会死的，莲姐你骗我！骗我！
　　 正在我大声嚷嚷的时候，母亲从田间回家。她听过桃花姐自杀一事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母亲说人呀一辈子都是命中注定的，穷与富，生与死，没有人能犟得过命！
　　 我知道母亲也是一个苦命的人，在她七岁的时候，我的外祖母就扔下了她和舅舅撒手而去，从小就没有得到多少母爱！我呆呆地站那里听母亲说，突然想去看看桃花姐，于是我拉着莲姐的手就往外跑。莲姐知道我是去看桃花姐，就跟了出来。
　　 桃花姐的婆家就在村子西头的王庄，约莫二三里的路程。在路上我一边快步朝前走一边想象着桃花姐惨死的场面，我和莲姐都不说话。
　　 往日的桃花姐的影子在我眼前闪过，耳边萦绕着她甜美的歌声：送妹送到大桥头，一手槟榔一手柚……啊！两天前她还找我和莲姐聊天呢，那时她拉着我的手说风弟弟，等你考上大学不会忘了你桃花姐吧？淘气的样子不像一个刚刚结过婚的女人，而是一个依然只会撒娇的少女。可如今再也无法听到你银铃般的笑声，桃花姐，你怎么会想到死呢？你真的相信人生就是苦海吗？你为什么不去追求你的幸福和欢乐呢？
　　 是的桃花姐，我听你说过天堂最好，天堂里没有痛苦没有忧愁，你想去天堂看看；我又是怎么回答你的呢？我记得我说桃花姐，你就是人间的美丽天使，你就是幸福和快乐，天堂那么远，要走一段很长很长的路哩！天堂有路吗？我忽然无比地后悔，开始怀疑桃花姐是不是听了我的不负责任的话而去天堂了？我为什么要那样说呐？天堂的幸福又有谁见过？我为什么就不能给桃花姐幸福和快乐呐？
　　 然而此时自责和愧疚又有什么用呀，一切的虚幻和渺茫被残酷的现实击了个粉碎！桃花姐已经死了！
　　 我和莲姐匆匆赶到王庄桃花姐婆家的时候，院子里早已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人群的嘈杂声、私语声和着屋子里的悲凄的哭喊声，像一团剪不开的乱麻，我和莲姐拨开拥挤的人群径直走近桃花姐躺着的床前。由于婆家的悲痛再加上桃花姐的家人还没有赶来，桃花姐的尸体无法入殓。我木然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幕，我的眼里已经没有悲哀的泪水，在我的视线里，一朵巨大的鲜艳刺眼的桃花从床上缓缓升起，它越过众人头顶，向门外的天空飞去！我的心似乎得到一丝慰藉，也许桃花姐找到了去往天堂的路，所以她才离开这无奈的人间！
　　 我抬首凝望天空，默默地为桃花姐祈祷……
　　
　　 三、清河湾
　　
　　 桃花姐和莲姐是同一个村子上的。认识桃花姐的时候我才十一二岁，按乡下人的说法我还是个半大不小的毛娃子。莲姐的家就是我大姨家，住在黄河故道北十里远的清河湾，距我家有十五六里的路。清河湾这个名字来自她们村后的一条河的名字；这条河并没有多么久远的历史，据查阅县志资料，它只是黄河岸边的一条普通的小河——小清河，由于黄河改道北上，洪水的冲刷加大了它的宽度，一度成为黄河改道留下的标志，不过它向北依然连接着黄河，直到现在每年汛期来临，黄河承受不了更大的水量，小清河就会在关键时刻起到泄洪的作用。小清河的水绝不像黄河水那样浑浊，而是清澈如碧玉，好似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夏天有风的日子，绿绿的河水荡起一层层涟漪，远远看去像绸缎上缀满无数的翡翠；茂密的芦苇荡绵延数十里，充满无限的神秘。莲姐说几年前她们那儿方圆几十里的村子都要在秋天去她们那儿买芦苇织席子、编笆盖房。我也听父亲讲过他年轻时就曾为村里拉过好多次芦苇，那时候村里还是大集体。在莲姐的讲述里，小清河对我充满了诱惑。
　　 清河湾人口多耕地少，地薄人穷，很久以前黄河水冲击下形成的耕地多是沙质且易干旱，在这样的土地上只适宜种植花生、芝麻、红薯之类的经济作物，虽然小清河里有芦苇的额外收益，但是随着人们生活条件的改善，那些东西用的人越来越少，近几年更是寥寥，家家户户辛苦一年，日子过的还是紧巴巴的。本来这里的阳光和别处的一样明媚甚至更好，可住在这里的人不如意时总会骂上一句：操他姥姥的，这鬼地方！
　　 相较之下，黄河故道以南的村子因为用棉花对盐碱地进行改善，经济效益越来越好，这儿的生活水平明显高过黄河故道以北。因为种棉花是一件非常繁琐的事情，农忙季节我家的十几亩地父亲母亲根本忙不过来，而大姨家那里反倒农闲，于是母亲经常让大姨家的莲姐来我家帮忙。
　　 晚上闲着无事，莲姐就会给我讲清河湾的故事。我最最关心的是什么时候跟着莲姐去小清河里学游泳，以至于我在很多次的梦里梦见自己变成一条小小的鱼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
　　 终于有了一个机会让我实现去莲姐家的梦。一次暑假，我升学考试结束后在家闲着等候重点中学的通知书，因为距开学还有一段时间，于是央求母亲准许我去莲姐家住上一段时间。母亲平时对我要求极为严格，这一次因为我考上重点中学，就破例答应了我的请求。
　　 来到清河湾的第一件事就是拉着莲姐的手让她带我去村后的小清河。小清河坐落在村后三百米远，河床地势较低，呈东西走向；我站在一座废弃不用的提水站的水泥房子边眺望，小清河弯弯曲曲，明亮的水波上阳光洒在上面像闪闪发光的碎银；湛蓝的天空倒映水中，零星的几朵白云好像在水底漫游；生长在两岸的芦苇和蒲草旺盛而葱郁。
　　 我问莲姐小清河有多长？莲姐不无自豪地说长得很哩！有人驾着船走了半个月都没到头！不知莲姐说的真假，我当时只是惊叹。莲姐接着说村后的这一段河面最宽景色也最好。此时的太阳跑到我们的头顶，火辣辣的照耀着我们和脚下的土地，不一会儿我的脸上大汗淋漓，赶紧叫莲姐到不远处的一棵大杨树下乘凉，我和莲姐坐在一块废弃的石板上。正午的小清河大人很少，只是几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子在岸边戏水。我心里也跃跃欲试，问莲姐能不能和他们一块玩耍？莲姐说你还没有学会游泳怎么能下河，万一喝了水爬不上来可就啥都完了，我可不敢让你下河！不过你振兴哥可以带你来并且教你游泳。一来拗不过莲姐，二来真要我下到河里我还真有点害怕，但是河的诱惑力那么大，我可不愿这就回去，于是莲姐继续在树荫里乘凉，而我跑到岸边捡起几颗石子往河面上投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