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几天因为椎间盘疼痛住了几天院。我病房共三人。靠窗的一位，是花桥村的村民，61岁，在病床上躺了二十多天，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一团，整个人看起来像是75岁。听说是摘茶籽时从树上摔下来，腰椎摔断，右手肘碎裂，抬来时已经昏迷。花了大概五万。
　　 说好了今天出院。从昨天下午开始，她家老头子就开始兴奋——终于要回家了！二十多天，端屎端尿，一步也离不开，早就想家了。
　　 可是到了晚上，兴奋的神情就一扫而光。他拿着一部老年机，不停地打电话。
　　 “明天出院了，你们来一趟，还差9000多，不结账就出不了院！”好像是打给儿媳的。
　　 “……什么？再住几天？你说的什么话？生活费都没有了。医生都说出院了，还赖到这里也不是个事。昨天给你妈买了一个护腰，已经可以坐起来了，沿着床还走了几步。出院了，我要出去打工去，不做事家里吃什么！”
　　 老头有些生气，捂着个电话走来走去，最后双肘衬在窗台上。
　　 “……跟跃娃打电话他不接…….我哪里跟他吵什么架？他这一方都不拢来……”
　　 挂掉电话，脸色发青，不停地跟老太太絮叨，又仿佛是自言自语：“说的什么话！我哪里跟跃娃吵架了？他来都不来…….”
　　 接完尿，给老太太捏捏被子，慌乱地又拿出手机。
　　 “明天你妈出院了，你们也来一趟吧……什么？项链都卖了？……”这次好像是打给女儿的。被这一句话呛得他直接挂掉了电话。
　　 给老婆婆戴上护腰，搀扶她在床头站了一会，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等到老太太睡下，焦躁不安地拿出手机，又在寻找电话号码。
　　 “你上次报了多少？……也花了五万多啊？……报得一万一？……是的，我这里的手术费就是三万五，怕是报不了……医院说还欠9000多……”这次，对方好像是一个熟人，家里大概也有人受过重伤。
　　 坐立不安，以往每到晚上，他都要开一会电视，今晚连电视都不看了，背靠着窗玻璃发呆。
　　 晾在晒台上的衣服早已收好，叠放整齐，大包小包都塞满了，放在陪床上。几个铁衣架插进了塑料桶里。一切准备就绪，只欠那点东风了。
　　 睁着眼睛躺下。
　　 一个晚上，估计都是睁着眼睛躺到天亮的吧？
　　 早上5点多就起来了，洗脸，接尿。六点去食堂买了点粥。大家都起床后，他又开始不停地打电话。
　　 “你们也要拢来啊……花了这么多钱，你们才出得几千块钱，这一方都不来，怎么个搞场？……我现在到哪里去借…….跃娃还是不接电话，他把我的医保本、身份证都捏在手里，人也不来，钱也不借……..没有本子，怎么办出院手续？”
　　 来来回回，进进出出，表情里满是惶恐和忐忑。几下决心，终于又拨响一个号码。
　　 “小杨啊，我们现在要出院了……还差钱，能不能借点给我？等我老婆婆出院后，我给你家来看牛……”
　　 放下电话，有点窃喜。回头跟老婆婆又是一阵絮絮：“……我给跃娃他老板打电话了，小杨答应等会过来……他们家有一百多头牛，二千块钱一个月，包吃包住……”像是等到了救星似的，有一种松气的感觉。
　　 可是，一直等啊等啊。“怎么还不来呢？电话也不接，小杨不会不来了吧？”
　　 从门口到窗台，从窗台到门口。“小杨怎么还不来呢？答应了来的，不会变卦了吧？”
　　 到了十二点，终于有电话回过来。
　　 “小杨啊……还要一会？不要紧，我等你……好，好，一点半，好，我在病房里。”
　　 最后，还是那个叫小杨的，来结的账。
　　
　　 二
　　 洪江市铁山乡有一户人家，一家五口，父亲双眼失明多年，两个女儿，最大的读幼儿园，小的才三岁。妻子瘦小，拉扯两个孩子，服侍一个瞎子，根本做不了事。全家都靠户主在怀化打工。开过摩的，卖过胶水，做过快递员。风里来，雨里去，勉强糊口。如果一天不做，很可能晚上就揭不开锅。小孩体弱，常常生病住院，到处借债，借了又无法偿还。于是，亲戚躲，朋友远，老家也回不去。因为老家根本没有房子住。一栋风雨洗刷的木屋，已经东倒西歪，摇摇欲坠。只有一间房间有板壁，且四处通风，八方漏雨。根本没法住人！
　　 原来瞎子父亲还吃低保，今年浩浩荡荡的扶贫运动中，低保也取消了。而再浩荡的扶贫，也没有扶到他家。今年，大孩子该上小学了，公办学校读不进，民办学校读不起。最后只好决定回老家。可是，回家又住哪里？
　　 后来，通过亲戚帮忙，村书记到乡政府活动。扶贫对象是评不上了，如果把房子砌起来，乡政府答应想办法报三万。然而，现在的水泥砖砌一层，也要七万多。就算报销三万，还有四万从哪里来？借，借，借，丈母娘那里借了几次了，堂兄弟家也都借遍了。如今，望着还没封顶的水泥墙，夫妻俩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三
　　 网络里总是不停地转发什么众筹，什么公益活动:某白血病孩子躺在医院里，没有钱交费；边远山区的抗战老兵，过着乞丐一般的生活，无人问津……前几年湖南台还搞过一个什么“心得乐超市”，才知道，竟有那么多贫困山区的孩子还过着伊拉克、叙利亚儿童一样的童年……我就搞不明白了:国家不是有钱吗？为什么这一切的一切，都得靠民间组织来发善心，靠民间公益来关注？
　　 大家都说，国家有钱！我们国家多的是钱啊！
　　 的确。单说学校，一所普通高中，一年的贫困补助近百万。一个城市多少学校？一个省多少城市？还有多少农村？计算下来，都是天文数字！而实际上，绝大部分的家庭，分得五百，分到一千，甚至两千，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有与没有并无多大区别。或者家长多买一件衣服而已，或者麻将桌上多放一炮而已！
　　 还有，民办学校，幼儿园，都是盈利性的，有的甚至是暴利。然而，国家也是按人头补助，按人头拨款。
　　 种植养殖，古村重建，申报国家项目……中国人历来是最聪明的，有多少人瞅准了国家有钱，削尖脑袋套国家资金，挖国家墙角。这儿几千万，那里几个亿。
　　 养牛的，上面来人检查的时候，牛栏里关了三百头肉牛，什么西门塔尔，什么利木赞，很是壮观。等三千万一到手，牛儿们也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据说，有一菜农，种了多少亩大棚蔬菜，套得政策补助三千万，结果分到他本人手里，菜农得了二十万。唉，看来，打劫国家也得团伙作案！
　　 既然国家那么有钱，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为钱痛断了愁肠？
　　 自从扶贫运动开始，很多单位都不得安宁。这一年，像农业学大寨，像大跃进一样，轰轰烈烈，席卷全国。学校，医院，各行各业，抽调大批骨干去乡下，走村串户，访贫助困。然而，真正被评为贫困户的，有四层砖房的人家，有一二十万存款的户主，还有城里买房的小康……
　　 最近，扶贫的网络段子层出不穷。有小学生作文《我的理想》:
　　 这段时间，每当我回到我们村，我听大人们总在议论一个话题，xxx又被评上贫困户了，看到大人们羡慕的眼神，我想当贫困户肯定是一件非常好、很光荣的一件事，所以，长大了，我的理想就是当一位贫困户！
　　 也有改编的《康熙大帝》片段，康熙面对群臣痛骂:精准扶贫，本来是个好政策，就被你们这些狗日滴，做成了亲情扶贫，关系扶贫！那么多人下去，就是为了拍几张照片，写一堆材料交上去。应扶不扶，扶亲不扶贫，朝廷养你们干嘛！
　　 好笑，也很悲哀。因为是事实！
　　 低保也是一样。听过一个更好笑的故事。有一个怀化人，一辈子没上过班，天天打麻将。吃的是低保，住的廉租房。可是，等他到了退休年龄，就可以去某单位领到每月3000多元的退休金……
　　 我总在想，我们遇到了好时代。现代社会，只要你有一双手，只要你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只要你肯去劳动，就可以生活得很不错。种田国家补；种菜国家帮；房地产老板赚饱了，跑路了，烂摊子也有政府接；甚至有些被骗子骗了，国家也会承担一部分……在怀化的民工，几年前就是150元一天了，一月下来，比我们公务员还多一点。劳动养家活口，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所以，国家钱再多，也不必要到处撒，就像灰尘撒进大海里一样。
　　 国家钱多，可以补偿那些呕心沥血的科学家；国家钱多，别让那些真正贫困的人为生活愁白了头发！别让孩子流泪，别让弱者喊天不应，求助无门！
　　 钱多是吧，建一个什么基金会，建立起可以杜绝贪腐的制度，管理好它。谁没钱付医药费了，谁走投无路了，打报告，调查，审批，国家替他出！
　　 不要到处乱撒，不到到处被套。撒向大海也不一定有泡泡。那些套到国家资金的，那些得到扶贫、扶持拨款的，并没有几个人懂得感恩！不信问问他们，有谁会说，还是共产党好？
　　 其实，党中央，国家领导人，还是一心一意希望老百姓过上美好生活的。政策确实是好，但每每到了下面，就走变形，就走成风，就走歪了！
　　 最后，还是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看着国家这么撒钱，才会感慨一声:唉，还是国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