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母心千千结(散文)
弟去了北京还没站稳脚跟,弟媳妇的心已经飘到北京,她提前半学期辞职,做着移居北京的准备工作,然后找各种理由给弟施加压力。
弟的压力不是一般的大,岳父岳母、妻侄子都得他供养。小舅子跟弟是同学,小舅子去世前把11岁的儿子托付给弟。弟想让每一位亲人都过得好点。所以,他大半时间在奔波。弟媳妇隔三差五催促弟找房子、联系孩子的学校。弟噢噢应着,就是没消息,弟媳妇又让小侄子催促,小侄子拨通电话一个劲说:爸爸,我要去北京,我要去北京,我要去北京……
母亲说小侄子:上小学还用去北京,咱这又不是没有学校,等你上大学再去。
小侄子说:北京好!我就要去北京。
妹妹接过话茬:北京是花大钱的地方,上个小学,一年得花一二十万,东西贵得要死,你爸挣钱不累?
小侄子是母亲带大的,母亲舍不得让小侄子去北京,想了,见一面不容易。最主要的是母亲不想离开老家,小侄子一旦去了北京,就不能常回来,弟更没时间回家,只能让她去北京。
北京是好,人多车多,看点也多。自从小侄子去了北京,母亲每年去北京住两三个月。母亲倒没说北京的东西贵,她去的时候一分钱不用带,回来的时候少说也能揣回万把块钱,北京的景点都去过,门票弟媳妇买,花了多少钱母亲也不问。母亲在北京的大剧院看过俄罗斯人跳芭蕾舞,见过张艺谋、冯巩等大腕明星……
母亲说没意思,明星也是人,咱又不认识,看人家有甚用呢。弟每次让母亲去北京都得哄骗。按理说北京是国际大都市,夜里街道上的人马车流也比牧区的那达慕会场喧闹,可母亲却说北京像笼子,把她圈的腰腿发酸浑身发软。母亲喜欢打麻将,老屋支起麻将摊子已有二三十年了,近十年,麻友一年比一年少。十年前,村里人想打麻将,就得早点来排队,十年后,母亲打电话叫本村麻友。近几年,村里的老人进城的进城,入土的入土,母亲只能扩大麻友圈,提供吃住,吸引邻村的麻友。老家地广人稀,村与村之间相隔几十里不足为奇,老麻友来去也不不容易,有的搭顺车,有的是子女接送,为了省事就住下,母亲一个人用个大冰柜,里边塞得满满的。她一个人吃饭,从来不动冰柜里的东西,麻友陪她吃,她会把冰柜里的东西全翻出来,让麻友自己选,吃猪还是吃羊,吃肠还是吃肚。
前年,母亲打电话把邻村的老太太叫来,老太太呆了一周。那天早上,老太太说:上午打一场,下午回。刚打了一圈,老太太突发脑溢血……
母亲胆小,也十分自责,她担心老太太的儿女安葬完老太太后来找麻烦,就哭着给弟打电话。
小弟给打电话问候了人家,大弟给随了一份厚礼。小弟借机给母亲订了一张飞北京的机票,大弟让母亲赶快去“躲一躲”。母亲在北京“躲”了三个月。小弟的家门是密码锁,母亲操作不了,她一天不敢出门。弟和弟媳妇都忙,母亲也又不敢念叨回家,她偷偷的哭,被小侄子看见,弟才把她送回家。
母亲哪都不爱去,塞北的冬天外边一切都是硬邦邦的。母亲住的土炕,每天得烧火,她一个人在家扯着我们几个的心,我们就像一只风筝,总是挣不脱她手中的线。回去看母亲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很多精力。一到冬天,我们就得找想办法哄母亲离开老屋。
姐姐在山西,去年元月份外甥女订婚,弟给母亲订了张机票,让母亲先去北京,然后自驾去山西。母亲说:订婚又不是结婚,这么远,我不去。
弟说:你第一个外孙女,我们都去,你当姥姥的不去姐姐一家能高兴吗?我都给你准备好礼当,还给你买了一件貂。
外甥女是母亲带大的,姐姐也催促,母亲不好推辞。弟说的我们,也包括我。我不想去,儿子上初三,正是关键时刻,去姐姐家来回最快也得四五天,但为了往出骗母亲,我只能硬着头皮去。
母亲勉强答应,但不去北京,母亲给小弟说:到时候跟我你哥一起走。
大弟在牧区,牧区六畜兴旺,他要出门,就得提前请人照看家,大弟说:妈,家里养这么多牲口我不能早走,我只能晚上走早上到,你跟着受罪呢,你还是从北京走吧。
母亲知道大弟忙,她犹豫着说:要不咱都别去了,等结婚再去吧。
大弟说:去吧,借此机会,咱一家能聚一聚,平时都忙,谁也见不上谁。
母亲说:那我跟着你回来。
弟说:噢,回来时,咱早上走,赶天黑到家。
母亲把烧炕的柴、生火煤都备好,给猫做了一大盆饭,把丑丑(小狗)寄养在妹妹家,家门钥匙留给麻友。丑丑、猫、麻友都安顿妥帖后,去了北京,在北京呆了半个月。
小弟买的貂皮大衣确实好看,母亲说她不爱穿,她脱下来,摸着闪光的貂毛悄悄跟我说:可暖和了,你试试,他买的是黑色的,我又让他换成红的,给你穿。
我心想,这是弟孝敬母亲的,也是给自己撑脸的,我咋能穿啊?
妈,这是在大场面穿的衣服,我一天不出门,在家扫地做饭、趴电脑桌上,穿它就糟蹋了,你穿吧。
母亲有些失落。她嘟囔着:贵巴巴的,买这干啥,我能出几趟门呢。
弟哪有时间专门去给外甥女订婚啊!姐夫之前说过,你们来,我就铺排一下,不来,我们俩家坐一起吃顿饭就行了。
弟在外甥女订婚前一天把母亲送到姐姐家,当天下午就去太原谈生意,订婚的第二天一大早,小弟和大弟都往回返。
姐姐竭力挽留母亲,说带新女婿回塞北老家过年,让母亲等到年底和他们一起回。我也说:妈,我两年没见你,想和你多住两天。母亲能不留下吗?
姐姐一家都上班,母亲不识方向,再说小区楼房长得都一样,母亲出去转一圈,回来就找不到姐姐的家门。母亲不敢出门,每天在家看看电视,看看花,趴窗台上看看外边……
今年暑假,村里自来水管爆裂,整天酩酊大醉而昏睡不醒的邻居张三三天没喝水,渴得舌头不会打弯被送进医院。我家老屋有液压泵水井,只要不停电就不会没水吃。大弟不管多忙,每天总要给母亲打个电话,大弟得知张三住院,便不放心母亲,让母亲去牧区,不哄不骗,母亲是不会去的。弟说:妈,我想吃凉粉,明天回去接你来做凉粉。
母亲:我做好,你来取。
弟:你来这儿做,蒙古包这几天生意好,凉粉还能顶一盘凉菜,人们都爱吃你做的凉粉。
凉粉是母亲的绝活儿,母亲指着这点手艺荣耀了一辈子,弟这么一说,母亲高兴地答应了。
暑假正是忙季,蒙古包哪有生意?牧区绑不住母亲,母亲要想回,提包就走。姐姐以帮弟收秋为名,从山西去了牧区,把母亲绑在牧区呆了两个月。
收秋后,北京的小侄子生病住院,母亲牵挂小侄子,不停打电话问候,小侄子喊着:奶奶我想你,你来北京。
小弟也说:妈,你来看看娃娃,过了国庆,我去兰州顺便把你送回去。
母亲犹豫着,姐姐说母亲:你光是嘴上想孙子,心里不想,要是我的孙子,我听见就去了,还用儿子儿媳妇祈求吗?
去北京带不走老屋喘气的东西,母亲左右为难,这边难舍忠心相伴的丑丑(小狗)、炕头打呼噜的老猫、串门打牌的邻居。那边,难拒孙子的召唤,同时也想证明真心想孙子。在亲情压迫下,母亲同意去北京。大弟送她上飞机,她就挎了个小包。
国庆过后,小弟从外地给母亲打电话,说他忙,赶不回去。让母亲跟妹妹回去,妹妹要来北京装修房子。
妹妹在北京买了房,母亲是知道的。所以,母亲巴望妹妹早点来北京。妹妹的房子装修了一个月房子,母亲寸步不离妹妹,跟妹妹跑建材市场,逛家具城……
11份妹妹一个人回了老家。我问妹妹:妈咋不跟着回来?
妹妹说:我偷走的,上了车给她打电话说没买上卧铺票,回来呆三两天,杀了猪就去,她要回来我就不用往北京拿肉。
母亲又怕弟一家人吃不上家乡的肉,所以,她乖乖地在北京等候妹妹,巴望着漫长的“三两天”赶快过去。
妹妹说:我把肉快递过去了,她回来,我这绑不住她,她一个人在老屋咱们都不放心。
年底,我跟母亲视频,弟凑过来,要我的身份证号,要给我订飞北京的机票,母亲也招呼我去北京。过年的计划我已做好,便随口说:不去。
弟眉头一皱,反问:不来?哎呀,你那个脑子咋那么笨?又不用你花钱。
不是花钱的问题,我不想折腾。
不折腾行吗?我也不想折腾,你那个思维跟正常人就不一样,正常人没办法跟你沟通。弟生气了,嗓门提得老高。我却莫名其妙。
弟又解释道:让你来陪妈妈,妈妈在这东认不得西认不得,孤单得住不住,你来,她就不喊叫回老家,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就不懂?你那个神经……
弟又想说我神经不正常,亲人们都认为我神经不对劲。我说弟:你们要回老家我就回,我不想去北京。
弟说:回去吃喝拉撒住都不方便,娃娃们都不愿意回去。妈妈在哪家在哪,妈妈不在老家,你回去守望谁了?
守望母亲是一方面,离开家乡十几年,我从未淡忘过家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只要是家乡的物、事我都想念。
弟好像觉得跟我说话累,把手机递给母亲转身走了。母亲接过手机压低嗓门说:你把身份证号发给他,让他给你订机票,不用你花钱,我在这儿,这儿就是你的娘家,你娘俩来哇。
我正想:母亲为啥不吵着回家?母亲说:我是为了你,我想让他给你花点钱,要不,我早跟你妹妹回去了。
妈,为啥让弟给我花钱?我又不缺钱。
母亲:你也不要硬撑着,他还扶贫呢,就不能给你花点钱?还有比你贫困的呢?
他扶贫是他的事,我又不需要钱,古楞(儿子)的学费我能挣,你别让弟给我买票,要去,我自己买票去。
母亲哭了,她抹着眼角说:你要自己花钱就别来了,我也想回家,我想丑丑(小狗),家里的炕不烧,把老猫也逼走了。我还想看看你二舅,他中风了,看看你三姨,她今年腰疼……
哎呦,我这脑子真有问题,弟把我当做一根绳,指望我把母亲牢牢地绑在北京。否则,母亲任性起来,数九天回了塞北,中风我二舅腰疼的我三姨还得蹒跚着去医院看母亲,我们也得往回赶。这几天塞北流行感冒,医院就像集市,人头攒动。母亲有哮喘病根,怕冷怕感冒。
我赶紧说:妈,你别回,炕不是麻友给你烧的吗?老猫和丑丑毕竟是些哑生灵,你想它们又能咋?
丑丑就是不会说话,其实可懂事呢,像娃娃一样啥都知道,它也是实心实意想我呢,有它做伴,我一点也不寂寞。一天伺候它吃喝,逗它玩,时间过得可快呢。说着,又抹了把泪。
母亲的弦外之音,好像儿女是虚情假意?有狗作伴,她不寂寞。北京哪都人山人海,家里又有儿子、儿媳、孙子、孙女陪伴还寂寞?
母亲接着说:我不在家,老猫也不想回家,这么冷的天,它不知道钻哪去了?我给丑丑说走几天就回去,这都半年了,丑丑肯定恨我说话不算数。唉,人老了,身不由己。母亲叹息道。
听母亲叹息,我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我们都很孝顺,除了我心有余力不足之外,其他人都殚精竭虑改变母亲的生活环境,提升母亲的生活质量。我们的孝心却让母亲饱含了惆怅与无助。母亲说身不由己,好像不是信口开河。目前,她的爱好、她的愿望、她的人际往来都由我们的孝顺控制着,难怪她信任猫、狗胜过信任自己的儿女。我们都忙,尤其是两个弟弟,在百忙中还得想尽办法让母亲过上最优越的生活,可母亲却老泪纵横。狗狗和老猫让她精心伺候,她却满腹牵挂。母亲说丑丑恨她说话不算数,难道她连诚实守信自由都没有了吗?是谁绑架了母亲的自由?
我不想绑架母亲,也不想做绑架母亲的帮凶。我不愿意去北京,可又不敢说不去,这场百年不遇的大雪没有遗忘地处边陲的塞北高原。塞北人常说:三九的雪,硬如铁,塞北人管三九天的雪叫卧冬雪,卧冬雪等到来年春天才能消融。老态龙钟的母亲回到老家不可能平安度过冬天。我不想欺骗母亲,我是实实在在想让母亲晚年幸福,可大环境大气候逼得我不得不说谎:妈,让弟先给古楞(儿子)订动车票,我坐飞机去。
母亲说:好,那我就在这等你。
母亲扒拉着一堆老照片,拿起一张60年前的全家照对着镜头晃晃说:月儿(侄女)把家里的照片都拿来了,让我想你舅你姨时看看……
我想笑,又笑不出来。小弟一家格外孝顺,想的面面俱到。现在的高科技的电脑手机能把千里之外的亲情友情浓缩在掌心里,尽管隔频倾诉,还是挡不住亲邻之间的思念,那些老掉牙的照片只能唤醒儿时的记忆,现在的我三姨我二舅都已步入迟暮之年,老照片上哪还有他们现在的影子?
我的自尊不允许弟花钱买票,母亲也舍不得让我花一个月的工资去陪她,我的谎言加上母亲对我的体谅又把她牢牢地绑在北京过了年。
年后,塞北沙尘暴肆虐,弟为了留母亲,又把岳父岳母接到北京,让弟媳妇陪着三位老人旅游,北京周边的景区和山西平遥古城母亲都去了。4月12号去九寨沟、西双版纳的机票都买好了,母亲死活不去,弟媳妇和她父母25号从西双版纳飞回北京,28号三位老人一起回到塞北。我赶紧打电话问母亲:家里冷不?
母亲说:不冷。
刮风不?
母亲拉长声调说:不刮,天蓝盈盈的。
晚上,妹妹上传图片,图片底色是浑浊的土黄,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妹妹说:你看,沙尘暴把覆盖好的地膜扯成啥?
从图片只能看到几条灰黄的影子,我猜,那就是飘飞地膜。
妹妹说:出去用围巾包得严严实实的还不敢张嘴,一张嘴满口沙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