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PK大奖赛”】老偏爷(小说)
家庙在村子十字街路北靠东北角,隔路是一座小的再也不能小的土地庙,但是土地庙内还能坐下喷大空梦的老爷们。家庙的对过是四队的办公处,然后西南角是供奉着观音奶奶的老奶庙。这里就数家庙大了,土木结构,有两层高,楼板是桐木板,记得小时候就是四队的仓库,看仓库的保管大家都叫他二吊蛋,这是他的外号,小名其实叫二黑。
这个家庙是我们老孙家的祠堂,四队住的都是我们老孙家的子孙,怎么着打着骨头连着筋,都是孙家的后人。咱们这里姓孙的人脱下鞋右脚小拇脚指头指甲都是分开的,是从山西洪洞县迁民迁过来的。据老辈人说,我们来这个村子的时候,这个村子叫韦庄。后来姓韦的人都死绝了,就只剩下姓孙的,刚好我们姓孙的在衙门里当差,就把韦庄改名为孙占了。
孙占辈数最大的是老偏爷,原来在县里的皮毛厂当工人,不知道怎么的,后来下放回家,在村里领着四队的人做皮货,先是生产队做,后来大集体解散了,各自回家做。老偏爷高高的个子,眼睛有点不好使,有人说是夜盲症,有的说是近视眼。走路拖拖沓沓的,总爱把衣服披在肩上,无论春夏秋冬没有见过他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生产队解散的时候,老偏爷就找到大队的老黑,把孙氏祠堂给要了回来。他在自己家顶棚上翻了又翻,终于找到很久前藏在上边的家谱。
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黄昏,我在自己那间很暗的房子内爬格子,昏黄的煤油灯下,构思着一段段的文字。突然,我听到院子里拖沓拖沓的声音,这种声音是很熟悉的,那是老偏爷特有的声音。果然有人开始敲门了,“朝国在家吗?”我给老偏爷开门,看到老人家抱着一本发黄的手抄本。
老偏爷坐在我身边的凳子上,急不可待地把书递给了我,“你是咱村学问最大的人,看看这个是啥东西?”我接过那本发霉的书,翻开几页,我惊喜地告诉他:“这是家谱呀,记载着我们老孙家的家族结构,我们始祖的兴起,我们家族的变迁,和现在的人脉关系。”老偏爷欣喜地看着我,一拍大腿说:“就是它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我们的家谱,才知道我们孙家的家族构造,孙家的家族关系那时候分成了三派。老偏爷是属于南胡同那一派的,似乎是保皇派;我们家属于西南院那一派的,属于造反派;二黑那属于南院,属于中间派。那时候是西南院和南胡同争斗得最厉害,开批斗会,你斗我,我斗你,武斗的时候,还出过人命,那是水火不相容的。从族谱看来,西南院和南胡同是一门的,也是至亲。
老偏爷看着我说:“这个本本,是我爹藏在上边的,文革的时候北院那几个人到我家找了好几次都没找着,不然的话,早就没了!”
看着家谱,我无话可说了,老偏爷神情黯然地说:“现在的族人都不知道挪到哪里去了?”老偏爷想修族谱,那时候我还小,刚刚高中毕业,闷在家里搞创作,家里条件很差,没有格外的收入,所以没人看得起我,老偏爷却说:“等着看吧,咱村早晚数你有出息!”
后来我就开始在外边漂浮,对那个发黄的家谱已经忘记了。
再次回到家里的时候,我经历了一次民主政治的洗礼。那时候,村里的人开始第二次革命,这是文革后的又一次群众性的反抗。群众对村里干部开始不满意,因为十几年没有改选,十几年没有公布账目。《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颁布,给村民自治提供了法律保证。
我回村的时候,村里人正在上访,其他村的人也都在上访。老偏爷带着村民代表找到我,让我参与上访。我给大家分析了当时的社会形势,不主张上访,而是建议大家根据《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对现在的干部进行罢免。
记得那一天,我带着老偏爷去政府找党委书记,老偏爷和党委书记有些亲戚,我是通过老偏爷认识了这个书记的。那时候,全乡都在上访,书记已经是焦头烂额,没有解决的办法。县委领导对他下了死命令,但是面对着这些群起而发的运动,他无法应对。我就建议他从我们村下手,首先按照法律程序,派出工作组进行换届选举,召开村民代表大会对现任干部的进行表决。
很快工作组进入孙占村子后,在工作组的协调下成立了村民代表大会,老偏爷被选为村民代表组长。经过全体村民投票表决,村干部被罢免了,成立了村委会、议政组和参政组,议政组和参政组成为监督村委会办事的机构,全体村民投票选举了村委会班子成员。从此,孙占村安定了,上访的群众也不再上访了。
老偏爷被选为议政组的组长,负责讨论村里一些重要的事物,监督村委会制度的落实。那时候他很忙,忙着组织村民大会,忙着监督村干部的工作。总看见他在村子里背着手拖拖沓沓地走着,那个斜视的近视眼,看任何人都是斜视着,似乎都是有问题人。
其实老偏爷还有个身份,那就是村里的忙工头。谁家死人的时候,他老人家就挨家挨户地找忙工,然后由他分派工作。谁打墓坑,谁抬义杠,谁拿社活,谁抬祭桌,他都安排得头头是道。大家都认可老偏爷,有他在,大家都省心,老偏爷可是村里最热心的人了。
老偏爷有四个儿子,最聪明的就是四儿子,村里人都叫他老四,老偏爷叫他四小,四小继承了老偏爷的智慧和义气,爱打抱不平,村里谁家有事情,他总是跑前跑后的。就是喜欢喝点酒,喝酒后就发酒疯。他还有一个毛病,就是喜欢赌博。
四学什么会什么,聪明过人,但是喝醉酒就打人,媳妇在的时候,就打媳妇,把媳妇打走了,就打家里人。一次喝多了,竟然一把火把家里的房子点着了。公安局的人来了,把他抓走了。老偏爷不忍心,就四处托人,最后还是把四小给弄出来了。
四小出来后,旧习还是不改,喝酒,赌博,喝多了就开始骂街,老偏爷说他几句,就拿着杀猪刀在大街上追赶老偏爷。幸亏躲在了邻居家,不然的话,说不定就会被自己的儿子给砍了。
记得我一次回家里,他和我说话,叹气道:“真管不了俺家四小了,迟早有一天,不是他杀死别人,就是被别人杀死……”老人家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暗淡。
村里有事的时候,他已经不在理事会上了,四小接了他的班,谁家有事,四小就会挨门挨户地叫人。可是每当办完事的时候,他就会喝多,喝多后就会找事。
还记得那年我刚好在家里,突然村里吵吵嚷嚷的,我赶忙出去看看什么情况,街里已经出现了很多人,大家都在看着热闹。四小又喝多了,拿着杀猪刀站在大街上大骂。他妈出来劝解,被四小一脚踢趴了,躺在地上直打滚。这时,老偏爷从家里快步走出来,看到老伴躺在地上,一边狠劲跺着脚,一边比划着。大家都在替老人家担心的时候,惊魂的一幕发生了。不知道老偏爷哪里来的力气,突然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站起身来朝四小的头部狠狠地砸去,只听四小惨叫了一声,猛地倒地死亡了……
顿时,大家一下子炸锅了。
老偏爷步履蹒跚地拉着自己的儿子埋到了公墓里,然后到公社派出所自首去了。审判的时候,孙占村的老少爷们联名具保老偏爷,可是他还是被判了三年徒刑。
三年后,老偏爷从监狱里出来,明显老多了,村里的事情他不再管了。没事的时候,他就端着个茶杯在村西口喝茶。几个老人也在那里闲坐着,可是他却独自坐在一个地方,远远地看着四小的坟墓,大家都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我最后一次回家看见老偏爷的时候,老人家正在主持修建祠堂,因为祠堂倒塌了。他用坚定的口气对我说:“祠堂在我们这里已经是几百辈了,不能塌在我手里!”他开始在村里东跑西颠,不过他的脚步更加蹒跚了,白发已经满头了,眼睛似乎更加近视了。在老偏爷的努力下,十多天的工夫祠堂终于盖好了,它身边的土地庙和老奶庙也修补好了,据说这两座小庙是四小挑头盖起来的。
我突然觉得老偏爷父子两个都是盖庙的人,心里总应该存着善念吧,但是老偏爷给了四小生命,也剥夺了他的生命。人都去了,大家想起死去的四小,很多人都还想起这个人的好处,罪不当死,但是毕竟是死了。
一天,在城里我看见了二黑,问起老偏爷的情况,他脸色沉重地对我说:“你还不知道吧,老偏爷去世了,已经三年了。”听到二黑的话,我心里真不是个滋味……
回到那个历经沧桑的村子的时候,我总会看到孙氏祠堂,看到趴在祠堂两边的土地庙和老奶庙,就仿佛看到了老偏爷和四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