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去爱一个人呢？
　　 是早晚风含情水含笑地说很多次我爱你？是年轻时写过的泛黄的情书为证吗？是早餐时在你还在深睡时已披衣下床，做可口早点？是临睡前为你捧洗脚水一盆，洗去一天的疲惫？
　　 没去医院之前，或者说父亲没在那个重症监护室之前，我没体会到，以为，爱，就是浮皮撩痒的关切，是令人心动的情话。
　　 但现在，我说，真正的爱是宠爱，是忘我的付出，是一辈子拿着当孩子胜过孩子的娇溺。
　　 年迈的老父病重住院，在没有固定的陪护床，只有冰硬的椅子聊可休息的地方，我认识了二床的子女。在漫长的待命的等待中，我听到了女儿儿子心中的父亲对母亲的爱。
　　 她二十年前就得了脑血栓，他坚持为她按摩，风里雨里的带他去镇上烤电针灸，终于把终日面带笑容的妻从轮椅上站起，牵着手夕阳的黄昏里散步，妻一步一踮，一步一划圆，咫尺之间，是他鼓励的笑容，满足而又单纯的笑意，点燃了天边绚烂的晚霞似云锦铺展。
　　 他根据阳光的脚步，挪动轮椅，怕光刺激她的眼睛。他为她包饺子，为她擀面条，不用她沾手，饭后他去洗碗，细细地流水冲，把几个老笨的两条蓝杠的粗碗，洗得咯吱咯吱地响。陪她看电视，耐心地听她说话，擦拭她源源不断地涎水，看一眼电视，看一眼傻笑的她……而她每天十多种大小不一的药片，他更是戴着老花镜，研究学问似的分开，冷好温水，把药次第放入她口中，微笑着看她服下去，保持着同步的张合的口型，鼓励她，赞赏她。
　　 之前总以为如此地深爱，是书中的，是童话中的，现实中粗糙生活磨钝了爱的神经。他爱的不动声色，但洋洋洒洒，他是此中有真意，而欲辩已忘言。
　　 人生，是不该有遗憾的，一生中应该有次深爱的。――顾忌不了那么多，以为是飞蛾扑火，以为是魂断蓝桥，以为是泰坦尼克号，以为是东风恶欢情薄地焦躁，以为是宝黛一生情的泪流，以为是生死相隔的不老恋情，以为是永远等不到山楂树下静秋呼唤的老三极致付出……通过这本是极平凡的老夫妻的点滴生活，才知，爱不是刀山火海，不是赴汤蹈火，不是繁华似锦，只是为了日复一日地坚守二十年的伺候―――值了。
　　 他也许只是她历尽千帆寻到的粗布衣衫，贴心暖肺。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这是张爱玲的话。我们是普通百姓，家织的土布做成的衣衫足以温暖对方一辈子，所有的辛苦，因你而值得。
　　 总会有这样的一个时刻，因了一个人，一件事，感觉到生命的美好和短暂。
　　 而且，健谈的女儿还说，父亲不仅对母亲好，对自家的女儿也是娇宠，女儿身子娇贵，无论回娘家早晚，都是老父亲自下厨做饭，肠胃里热乎乎地才可以，哪怕到了婆家，你铁人似的硬汉子似的，因此，出了娘家，结了婚的女儿才知道娘家的日子真是公主似的日子，哪怕再拮据，父亲都是娇生地养育的。
　　 直到父亲跌倒，送往医院，在仪器上的数据显示父亲患有很严重的心脏病。
　　 母亲哭了，离开父亲的母亲，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她失去了方向，药不知如何吃，儿女们暂时精心烹制的饭菜，吃到嘴里，只剩下茫然。
　　 这个父亲的女儿，讲了一个小时，父亲如何如何，我听得有点点烦，可是鼻子发酸。
　　 一个小时后，我见了这个传说中的母亲，走路确实有脑血栓后遗症的样子，但眼神单纯，急切，见了儿女，第一句话则是：你爹咋样？我看看！
　　 当然不能看，重症监护室是定时对陪护开放，除非有紧急事情才呼唤陪护，病房护士怎么会因为一个患者的家属来探望就网看一面呢？女儿拿出早晨录制的刮须洗面后的父亲，那个母亲哭了，毫不掩饰，这一下子，让所有在场的人陪着都落起了泪。
　　 想起父亲对母亲听保健品讲座的纵容，想起在我们批评母亲时父亲替母亲努力辩解的往事，心里堵得难受。
　　 当怀着敬畏心去爱，当满怀深情地投入到对方的怀抱对方的心灵，哪怕全世界的风雨都袭来，可是，却在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了温暖的春意，一个眼神，足以击退所有的病痛的折磨，少年夫妻老来伴，真是这样啊，长久地夫妻生活，一个话语，一个动作，是酶，是催化剂，足以点燃了所有的激情，而这里面，裹得几十年光阴的情，是绵绵无尽的爱意。
　　 父亲看书时，母亲会泡一杯茶，端给父亲，看父亲那苍老的白发，然后相视一笑，之前我们曾笑话母亲啥活都不让父亲做，母亲啥书都不愿读，她只汲汲于小恩小惠垃圾东西的领取，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值么？
　　 但父亲每次都问母亲，得知她并不知晓父亲已转到监护室，父亲都欣慰地笑，别对你妈讲，她胆小！而母亲打电话来，总是问父亲吃得啥，排便正常吗，她一直认为能吃得下，能排得出，病就好一大半啦。细想想父母两地的言语，也让我们做女儿的如梗在喉。难言的感动，如墨氤氲了整个心田。
　　 录制的父亲的视频，大姐那次回娘家对我们说，妈几乎每天都回放，看着母亲戴着老花镜眯着眼睛在细读父亲脸上的皱纹，就想哭，听着大姐的电话，心里更是酸酸的。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和他在一起，分分秒秒都凝成岁月的花朵，暂且离开他，度日如年。
　　 父亲说母亲没坏心眼，轻信，傻。那母亲就这样傻下去也不错，在婚姻的围城里，不离不弃，在爱情的监狱里，把牢底坐穿吧。
　　 因为，我愿意用一生去爱你。我想这应该是父母的心声，是他们那一代人羞于口头表达爱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