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十年代。
　　   焦幺妈快不行了，已经哑了口，皮肤滚烫，枯瘦得皮包骨头，躺在床上似一张薄纸，出气多进气少。金龙小爷将我爷喊去，锯倒了屋后两根杨树，请来黄木匠做棺木。
　　  焦幺妈病了两年，起初是头脑，继而心里像火烧，整天在水缸里舀水喝，肚子被水胀得难受也解决不了问题。金龙小爷驾船载着她去找里甲口的魏医官。魏医官曾当过军医，医术在方圆十里小有名气。焦幺妈喝了魏医官二十副中药，不见半点成效。我爷说能不能到县城去看看？金龙小爷摇摇头，魏医官都没得法，县城的医院又不得比他强？我爷以为金龙小爷疼钱，实际上他手中空空，早已用链枷都打不出半分钱了。焦幺妈病了两年，不能到生产队劳动挣工分，膝下有五个瓜蛋似的儿女要吃饭，家里便万分困难。好在金龙小爷壮实，操劳着不让这个家庭倒下去。金龙小爷不想再无为地去花些冤枉钱，当抓的药都抓了，吃不好病是她的命。我晓得，给焦幺妈抓药，金龙小爷去我家借过钱，爷翻箱倒柜，凑合了一些给他。不多。我们都是些穷亲戚，日子过得都艰难。
　　 都是命。爷经常在家里叹息。焦幺妈不满三十岁，多年轻，得了这个治不好的"火烧病"。也苦了金龙小爷，还有几个老表。最大的老表十岁，读小学四年级。
　　 村里人都住在小河边。在金龙小爷家的旁边，在小河里筑了一条土坝。土坝宽绰，做棺材就在土坝上进行。我爷配合黄木匠，将抬到坝上的杨木锯断，又抬起一筒锯好的搁放在砍板上。黄木匠一身横肉，向手里吐了一口唾沫，捏紧斧头，高高扬起，使劲地向木头砍去。斧头深深陷在了木头里。黄木匠不再理它，顿下抽烟，一只腿弓曲在砍板上，看到河那边，瞎眼的华大叔从河坝上跑过来，他女人慢条斯理地向这边走，说做“木头”有么稀奇，还跑着去看？这是指责华大叔。黄木匠叹了声长气，接着干活。
　　 一副棺木做得小巧玲珑，我爷从代销店买来一瓶墨汁，将它染得漆黑。焦幺妈命悬一线，只有一口气的人了，一副新做的棺木，湿濡濡的，只怕是等不得它干。没有功夫给它做油漆。
　　 黄木匠说这棺木有点小。
　　 围观的人多，都说它正合适呢。哪里小哟。说我焦幺妈个子又不大。
　　 我们一家在这守了两夜，焦幺妈一口气还悠着。爷说我们回去，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好了再来熬夜，并宽了宽金龙小爷的心，反正都这样了，你也要多保重，责任大着呢，这多孩子要靠你的。
　　 次日早上，我们还在床上睡觉，十岁的老表来叫门，哭哭啼啼地说死了、死了……爷不紧不慢地起床，说你哭个么事，早死早脱生，迟早要死的人。而老表哭得愈发厉害，说我爷死了呢！
　　 我们整个家里都惊慌失措。我金龙小爷死了？
　　 的确是我金龙小爷死了。他昨夜坐在焦幺妈的床前睡着了，就一直没有醒来。
　　 黄木匠说他早就料到了呢，做棺木时砍下第一斧，就知道男人会跑在最前面。我说这棺木有点小，你们还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