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于佛的住址，我一直不甚明了。
　　 一向和佛结缘，可是一直若即若离。
　　 寻寻觅觅若干年，佛到底住在何处？
　　 天竺？唐僧师徒四人，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不远万里，西天取经，该不会错的。可天竺遥不可及，若要算，也是他们在国外的老家。移民中国，他们在何处入户？
　　 切近些的，普陀、灵隐，茫远一些的，南国、西部？驿动的足迹抵达过东西南北，总归是飘渺的影子。
　　 二
　　 坐上采风的小面包车，手攥一本厚实的资料，那个困惑我的问题又浮上来，像一个鼓足气的氢气球，执拗地在秋高气爽的天空里飘扬：佛，住何乡？
　　 秋风，不温不火的掠过成熟丰腴的原野，我的脚步，开始向一座座寺庙里探寻。
　　 三
　　 海会寺，就在西山，在修建时曾经用好奇的眼打探过，却没有走进过这座气宇轩昂的庙宇。而今尾随着大家进入大雄宝殿瞻仰汉白玉佛像，没来得及细细仰望观世音森严法相，倒是被两侧的十八罗汉紧紧地吸引了。你看静坐罗汉、托塔罗汉、过江罗汉、挖耳罗汉……罗汉们各具情态，各得其乐，可不来自人世百相。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开心罗汉相前，汉白玉的开心罗汉，通体白色，敞胸露怀，坦荡地用双手打开左胸部心脏部位，露出一个小佛像的头部，小佛亦是一副安适愉快，淡泊宁静的容颜。开心罗汉，“曾袒露其心，使人觉知佛于心中。”
　　 站在人世看，何为开心?
　　 追根溯源。《后汉书•马援传》中提到:“且开心见诚，无所隐伏。”开心是真诚相待，推心置腹。孙光宪《北梦琐言》卷十中说,“与你开心，将来必保聪明。”开心指打通心窍。第三层解释为心情舒畅，愉快。俗世的开心，或许只取其一或者是这三层意思的叠加，对人以诚，打开心窍，打开心窗，天光云影共徘徊，焉有不开心之理？
　　 佛心和人心相通，诵经堂香火缭绕，白发飘飘的老人，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手拈念珠，口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不论男女老少，低头赤脚慢行，心头一片澄明吧？感觉他们超越了性别、年龄、职业、贵贱、美丑，眉眼间安宁和善，虔诚让肉体凡胎化身众生平等的佛徒。放下俗念，自然万事开心。
　　 罗汉百相，人生百相。俗世也罢，佛堂也罢，何不放下杂念，享受当下，在具体的琐碎里体味生活的细小却实在的幸福？
　　 何不开心？
　　 四
　　 山环水绕，车子驶进一片茂林修竹中，凤林镇的福田庵，就掩映在青葱的竹林，葱茏的芭蕉中。想象中的福田庵，必有清秀的尼姑清修的倩影，好奇心驱使我急急出入观音堂，内内外外寻找，不料却只看到守庵的老奶奶、老爷爷，大失所望。毕竟是第一次到尼姑庵，于是细细观赏，发现果然要更清净些，更雅致些，不独是绿竹千杆，不独是白桂繁花，连庙宇也要小巧些，佛像也要玲珑些，还有红灯笼，还有飘扬的彩带。
　　 右边有一个小门，独自闯入，偏殿里供的是土地神之类的佛像，也不足为奇，奇怪的是最靠里端坐着一个真人大小的老妇人，一头黑发绾成脑后一个大发髻，黑色长衫，黄色长裙，外披玫瑰色缎面披风，胸前还挂着长长的佛珠和珍珠项链。身后红帘幕高挂，蓝色的背景，顶部书“贺村派塘娘”。更有趣的是，靠着侧墙，就放着一张大照片，片中人和佛像极其相像，我仔细对照，连表情和细节都惊人相似，都慈眉善目，都满脸笑意，都挂项链，都……是最亲切最慈祥的老妇人，自有一种高贵善良的光芒在眉宇间闪耀。
　　 派塘娘是何许人也？守庵的老人说不好普通话，表达地很吃力很含糊，但是我已经捕捉到她的信息，就住在邻近的村落，是一个大善人，善良仁慈，做很多善事，帮助很多贫困的人。
　　 根据照片推测来该是出身富贵乡，却为富而仁，常常好心助人，于是百姓心中就将她升格为佛，念她的善举，根据她的相片特为她泥像塑身。百姓的心里有一杆秤，处处行善的人，是百姓们心里的真佛。
　　 复到偏殿，为真佛上一炷香！
　　 佛，常常私服入俗家吧。派塘娘，以及像她一样的善人，种下福田，自有福报，不论是否佛像塑身，都是真佛在世。
　　 五
　　 峡山寺，高居在南坞村对面峡山的半山腰。我们下车徒步上山，秋日近午的阳光依然晃眼，走到一半，已经感觉又热又累，就拐进四角飞檐高挑的风雨亭。站在风雨亭，欣赏南坞秋景最佳的观赏点，静静的山村，在高阳照射下成熟安适如一个打盹的农妇，自有一种质朴丰腴的风情。
　　 无意间我的眼睛捕捉到亭子的红柱上挂着点什么，凑近仔细看，居然是一只红色小香袋，旁边还挂着一大卷白麻线。小香袋老旧褪色，却小巧古朴，更可喜的是小香袋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蝇头小楷，一笔一划写得工整有力。细细读，原来是“天灵灵，地灵灵，我家有夜哭郎……”这类民间祈祷词的具体版本，注明夜哭郎详实的情况，有名有姓，祈求峡山的众佛相助，若夜哭郎安稳睡觉了还许下愿要来感谢众佛。
　　 开初我当自己幸运的发现了什么文物，可从香袋上的日期推算来看，小夜哭郎如今也就三五岁的样子，算不得什么文物，让我很失落。记起朋友说峡山寺很灵验的，想来每日上山求神拜佛的人一定很多，夜哭郎是其中最细小的一桩了吧。站在远一点看小香袋，看那一卷白麻线，我的心里忽然泛上一层敬意，百姓的小小夜哭郎，也要叨唠众佛看顾，佛若只居在大庙高座，百姓们的苦乐，只怕就听不到了。一只被岁月剥蚀的小香袋里，珍藏着老百姓对幸福美好生活的憧憬，就挂在风雨亭里，任风吹雨淋，让大小佛在此歇息时好遇到，顺便就关照好小夜哭郎了。
　　 佛佑众生，那么佛就寻人居之处入住了吧？
　　 继续拾级而上，峡山寺大气磅礴的站在山中。遗憾的是正在修缮中，却发现观音姐妹们在嘈杂的工地里也很娴静自得。关于观音有姐妹还是听佛寺里的老人说的，他们驾轻就熟的干着活，一边轻松的和我们说观音家事，谁是老大，谁是老二，谁是老三，又如何各负其责。如数家珍，俨然像说邻家姐妹的事。我听老人很平和很自然地说佛，心里思量，得民心之佛，就是最成功的佛了。
　　 那日我们在峡山寺吃素食斋饭，饭菜还未准备好，趁这个空，我到四处走走。
　　 寺庙左侧小水塘前靠山一侧有一对笑容可掬的老奶奶老爷爷，都鹤发童颜，慈善可亲，端坐在一个独立的小庙里，都是寻常人家德高望重的老人的打扮，端庄却又平易近人，显而易见不是惯常见过的神佛。小庙前方还有一口水井，井水丰沛清冽，有趣的是，井里有灵动的红白鲤鱼悠然自得，游弋其间。
　　 我请教寺庙的负责人，他笑眯眯地告诉我：“那是一对水井仙，保佑人家的水井。”“水井仙？水井也有仙人？”我还真没有听过水井仙之说。后来到百度也没有查到相关的资料。不过那口水井井沿特别低，水质特别好，红白鲤鱼悠闲的神气，还真带着一些灵气呢。
　　 原来水井也有仙人保佑，《西游记》里不是有些故事也发生在水井？小小水井里玄机也不小。早年间，很多百姓人家的用水都来自水井，一口四季不枯，清水不断的水井，是百姓生命的源泉呀。与百姓息息相关的水井也请一对水井仙，不需年轻貌美，身强力壮，神通广大，只需一对负责任的老人，保护着百姓人家的水井，水源清洁充裕，也许顺带着还看护好孩子们，要注意安全，不可太靠近。而今水井有些淡出我们的视野，那一对水井仙前也还是香火正旺呢。
　　 我想起在峡山寺的一个小偏殿里，看到的一些画像，也是陌生的佛像，佛像前粗糙的小木凳上有一个蒲团，再普通不过的蒲团，细看却很不平凡，这个承载了无数人祈祷后的蒲团，在斑驳的纹理间，藏着人们虔诚的膝盖留下的印痕和力量。且不论神佛灵验与否，单是他们风雨无阻地站在岗位上，默默地倾听百姓的一切烦忧，心平气和地接收他们所有的祈愿：求子，求功名，求富贵，求平安长寿……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抚平百姓内心的跌宕和皱褶，承载着美好的希望和美丽的祝福，就已经很了不起。这种精神信仰，是百姓柴米油盐而外，一个可靠的心理治疗师，安抚着世人无奈和落寞。因此，大神灵佛以及水井仙等无名小仙小佛，千百年来依然香火一直鼎盛。
　　 饭后，我们顺道游南坞大宗祠，站在永思堂想象人山人海，想象思远舞台上载歌载舞，想象寂寞的日子里祠堂里幽古的情思，时光磨砺的八角井井沿光滑而沧桑，这口清冽的清流，必是水井仙老爷爷老奶奶眼皮底下最厚爱的甘甜，曾滴滴滋润了南坞的钟灵毓秀。在南坞抬头远望峡山寺，恍然大悟，近水楼台先得月，原来佛光就那么笼罩着这一片灵秀的黑土地。无怪乎此地人才辈出，自有一份雍容和悠远。
　　 六
　　 小时候就耳闻老人描述地狱惨状，只知道可怕，学生时代走马观花看但丁的《神曲》，螺旋形的九层地狱在似懂非懂的青春记忆中只留下痛苦不堪，哭泣悲号的模糊印象。关于地狱，依然没有清晰的认识。今儿倒是在城隍庙里，见识了生动具体的地狱。
　　 站在淤头镇光辉村礼贤城隍庙前欣赏精雕细刻的门楼，只有赞叹份儿。不曾想，走进城隍庙，在阳光飞尘的光影间，狰狞可怖的惩恶堂赫然在目，地狱种种，一五一十呈现在那儿。地狱就是这样的吧?!判官高举朱笔，黑白无常一脸肃穆关注着小鬼们履行着惩罚恶人的职责：上火海，下刀山，入油锅，拔舌剪舌，铜柱炮烙，刀锯石磨……绕是泥塑，赤身露体，刀光血影，还是有些骇人。好在阳光调皮的钻入窗棂，朗照在地狱忙得不亦乐乎的小鬼，鬼哭狼嚎的恶人血雨泪雨纷飞的苦痛少了一份真切，否则，即使明知恶人罪有应得，老人曾经渲染的十八层地狱景象在眼前复苏，还是情不自禁要打一个激灵。
　　 一墙之隔，就是赏善堂。细瞧，不过是一个清幽的庭院，一些神态安详的善人，端居在墙壁的画像上，接受香烛的膜拜。天界的美好，留待众生想象；还是在善良的地界，平常小院，寻常人家，亦是幸福的所在？普普通通，平淡无奇的赏善堂，是告诉世人幸福美满的生活，并不是高不可攀，遥不可及？
　　 转身就是另一重天。真理和谬误只有一步之遥，善于恶就是一念之差。
　　 城隍庙中堂的神佛有了地狱反衬，普照火红的佛光，显得特别温馨可亲。佛堂前那些当值的衙役们最是可爱，他们站立在侧，有挤眉弄眼的，有呲牙咧嘴的，有横眉怒目的，有调皮好动的，不一而足，最是一副俗世轻重苦乐写满一脸的样子。何况，很多老人，就在庙里下棋唠嗑，将人世的烟火，人间的气息浓浓的加入天堂和地狱之间。
　　 佛，就站在天地间，将善恶严格的分界？佛前一幅对联诠释得很清楚：“善不可谓小而无益毋漠视之，恶不可谓小而无损莫听任之”。和刘备的“莫以善小而不为，莫以恶小而为之”可谓异曲同工之妙。人，都是一脚站在善堂，一脚踩着恶念。善恶，无论大小，都要三思而后行。
　　 城隍庙的佛，用彰善惩恶，爱憎分明的鲜明对比深刻的留驻在我的记忆里，无法忘怀。想来也会给走入此地的每一个人以深刻印象。佛住礼贤，明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擦亮眼睛，甄别善恶，将善心播撒。
　　 七
　　 洪岗寺，佛，迁新址。崭新房舍的新漆味，新雕樟木佛像的幽香，烛台油灯经幡都泛着光彩。庙宇的一切都有乔迁之喜的喜气。佛，也与时俱进，当了水库的移民，移动的是位置，职责依然，荫蔽乡邻的担子还在。佛紧随着百姓的足迹行走，只为了履行自己佑福一方乡土的重任。
　　 庙里俊朗清明的和尚来自异乡，听他解释为什么到洪刚寺，他说：“佛缘。”又补充：“僧人，跟着佛走。铁打的寺庙，流水的和尚。”铁打的时光，流水的人生。这一方乡土，沧海桑田，比山水变化更快的是滚滚红尘，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再长，不过百年。佛，总在，人呢？
　　 极喜寺庙前面的那个古老的水碓，或者，新寺庙里，唯有这个水碓不停飞扬的水花记取了旧日老庙漫长的历史。水花点点，欢快的飞跃，瞬息闪亮，在阳光下，折射着太阳耀眼的光芒，晶莹剔透，精美绝伦。转眼落下，黯淡无华，无声无息。我站在不同的方位，眼睛不眨一下地关注着一颗颗水珠在水碓短暂舞台上闪烁到消逝的过程，那是一条微缩的银河，每一颗都明知只拥有一霎的荣耀，却无怨无悔的前仆后继，将一生的激情，迅速的释放。像极了焰火，像极了昙花。它们美丽而短暂的一生，何尝不是人世旅程的写照？百年旅程，在时空无限奔流的三维坐标里，充其量不过是一滴水珠闪亮。
　　 我靠近，伸手想挽留几滴水珠，它们毫不领情，欢快得从指间穿过，只留下一点润泽的足迹，匆匆加入消逝的队伍里。我笑自己痴狂，谁又能改变谁的命运？别说凡人如我，即使是佛，又如何。万物都行走在消逝里，肉体凡胎也罢，佛身仙体也罢，岁月从来不饶人。能做得，无非是珍惜，珍惜手头长长短短的韶华，享受当下，尽情散发独有的芳香，尽力绽放最真最善最美。
　　 金碧辉煌的洪刚寺和飞扬的水花，渐渐融入夕阳余晖里，融入平常百姓幸福的生活间。
　　 八
　　 夕阳来去匆匆，傍晚的秋散发着迷人的成熟风情，静待我们撷取进依依不舍的眼里。回程疾驰的面包车上，关于佛是汉白玉塑身还是樟木雕像，是金身还是泥塑，已经不重要了。拜访了一家家寺庙，参拜了一座座佛，我思索的是，佛，住何乡？
　　 佛，在红尘外，大雅，如莲的清雅高洁，在大雄宝殿，在暮鼓晨钟，在宝莲灯，和诵经声，木鱼，佛珠为伴，绿树环绕，红砖碧瓦，香火缭绕。
　　 观音的净瓶洒甘露，滴滴落入天地间。
　　 佛，在人世里，大俗，如鸡冠花的红艳凡俗，不拘真身的材质，不拘佛像的平常普通，不起眼地变身为一个慈眉善目的老爷爷老奶奶，在乡间、山上、水畔，行走、入住，淡泊宁静，只心系百姓是否安居，是否乐业。哪儿的百姓需要佛的佑护，他们就在何处定居。
　　 佛，化身万相，在乡间地头，在水井，在一个蒲团，一个香烛袅袅的青烟里。怎么认识变身的真佛呢？乡民的眼是雪亮的，惩恶扬善，荫蔽一方，造福一方，都是佛。
　　 追根究底，佛心，一片真心，一颗善心，求得开心颜。但凡我心向佛，佛显青山绿水间。
　　 如画江山，千山万水间，何处不是佛家？
　　 东西南北中，何处不是佛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