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些人，孤单大概是附体的魂灵，是原生的根。旅行，不过是将身体往闹处挤，将魂灵往新处送，让孤单见光般的暂离。
　　 在滇池的冷雨中，这种感觉尤为明显。细雨迷蒙里，碧水茫茫，直到烟尘深处。一排排被扒了皮似的百年古柳，枝粗叶疏，宛如一个个脱光了牙的沧桑老人，守望着一江清秋旧梦。身边的人，身边的景，仿佛熟悉却又陌生，男男女女，来来去去，谁都认识谁？人生路上，山一程，水一程，常常梦着梦中梦，都在走着路中路。转身处，回眸时，谁还认识谁？风雨沧桑，世事无常，再过几年，谁又记得谁？
　　 夜色中走高速，原本是一件很惬意的事，然而，从昆明到版纳，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全身蜷得特别难受。再怎么疲倦，也难以闭眼安睡。一个约2岁的东北小孩，大概也是忍受到了极限，不踏实的睡眠中，任年轻的母亲怎么安哄，一阵阵的厉声哭闹，在这封闭的车厢里，格外的刺耳。不是缺乏爱心，而是心脏的承受能力有限，或者本来也有轻微的高原反应，憋屈得难以呼吸。于是，隐隐的生出些埋怨，这么小的孩子，带出来做什么？受罪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孩子，甚至旁人。
　　 旅游，本应该是对长时间压抑或者辛劳后的一次身与心的放逐，是旅途中的苦与乐对身体与心灵进行的一次深刻的观照与洗礼。可现在，旅游已经不是出来观景赏心，而逐渐演变成了一次次的赶潮。从青海赶来，从东北赶来，拖儿带女、扶老携幼，也成为传统孝道的表达方式之一。如果就这么匆匆的赶潮似的路过一些风景，何必遭此大罪？电视、电影，风光图片，百度一搜，要比这实景美上十倍、百倍。当然，也许，我这样说显得有些自私与狭隘，但是，真的，中国的旅游现象，仿佛成了一道与世界不一样的怪异风景。
　　 我本来没打算凑这热闹。早早的预备着拖个箱包，从昆明到广南，去寻找那个十多年前报道的解放后才被发现的新世外桃源——坝美。据说坝美与外界的唯一通道就是一个溶洞。划条小船，穿过溶洞，去感受当初那个渔人船到山洞的心跳。“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那该是如何的惊艳与欣喜？当然，坝美是没有平旷的土地，没有良田美池与桑竹的。然后在这个所谓的与世隔绝的原始村落住上一晚，那样的夜晚，一个人的心大概可以穿越10万光年吧？八宝这个“高原小桂林”，没有杂沓的人声，没有摩肩接踵的拥挤，在这里也可以安静的独享一片天空。还可以去丘北的普者黑，慵懒的躺在水上漂着发呆，不需要瓦尔登湖的人生终极思考，就这么没心没肺的漂着。
　　 一场淅沥的秋雨打湿了全部的愿望，冷却了坝美的热情，也淡泊了出发前的坚定。雨中的孤独，路途的遥远，坐车的不便，语言的不通，住宿的担忧，一切的一切，给了旅行社可乘之机。为了避雨，也为了咨询，不情愿的被拥进了铁路旅行社的办公室。可想而知，坝美、普者黑这些地方他们没有路线，自然也就被否定的一文不值，来的也不是季节。于是，意念被强奸、目标被绑架似的，一个字也没看，在一大堆的文件前，不情愿的又签下了版纳的线。
　　 前不能伸腿，后不能平躺，挪过来，挪过去，就那么点方寸之地。有时候，一个方向靠久了，脖子僵硬得半天扳不过来。好不容易到了服务区加油站，才有几分钟松松筋骨，弹弹手指看看天。这高原的夜晚，天幕黑得有点厚重，均匀的、厚厚的铺展开来，偶尔一两颗星星点缀其间，很不起眼，小到几乎辨别不出。加油站两个警察在忙碌，节假日的深夜，出现他们的身影，意外的对公务员浮出些许的感动。
　　 翻来覆去的就是那几首歌，《向天再借500年》的激越、雄壮与豪迈，震得心脏微微的生疼。摇摇晃晃中过了玉溪，夜已深。有些游客睡不着要求继续放点音乐，当音量调到最小，“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我的寂寞逃不过你的眼睛”，“狼爱上羊啊，爱得疯狂，他们穿破世俗的城墙”，这些曲子就显得格外的轻柔缠绵。其实，多缠绵的曲子也流不进心里，仿佛整个胸腔已成一个密封的容器。很多年前，《丁香花》可以听上一百遍，它可以将你一生的眼泪一瓢一瓢的舀尽，《冲动的惩罚》、《2002年的第一场雪》，百听不厌，沧桑得将你的心与高原一起风干。现在，什么也住不进去了。大概，孤独不是换了环境，换了风景，换了人群就能遣送出境的。走得再远，还是附体的，只是偶尔的被热闹掩盖了吧？
　　
　　 二
　　 行程中，西双版纳只有两天。虽然新的旅游法出台了，没有明显的商场购物，但行程还是安排的非常紧密。一路上，版纳的热带雨林特征并不明显。除了路边少数的几颗椰子树，除了“南药大观园”，野象谷、原始森林公园，根本就感受不到热带雨林的原始风情。拍下照片拿给人看，一定分不出是版纳还是张家界，或者峨眉山。当然，现场仔细观察还是有分别的。尤其南药大观园，大概是云南植物药物研究所的一个所在，也不知是不是科研培植的，不少叫得出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在这里都被无限的放大。熟悉的龙舌兰、蜘蛛兰、绿萝、银皇后，不过钵大的盆栽，在这里几乎长到齐人；三角梅最高不过半人，在版纳大多高至数米，甚至十几米；油棕竟然可以入云。让人想起《藏地密码》的一些描述：“史前巨蜥如三层楼高的怪兽”，更有变色龙一样的庞然大物，“以巨蜥为食，在百米高的巨树上捕捉猎物”，不由的怀疑起来，何马的想象或许是有依据的吧？史前的生物大概真有这么巨大吧？
　　 比较起来，现在的版纳不是很热门的线，但一天的游客还是很多。光景区中的一顿中餐，同一地点同一时间段里，流水席一次就有三十多桌吧？这消费算下来，消耗的食物，一次性筷子，烧烤的木料，以及杯盘狼藉后留下的垃圾，不可思量，不可思议！原始森林公园景区，也见过两块牌子：“为了后代子孙，请爱护我们的地球”，“保护好子孙的资源”，讽刺的是，这块牌子的背后，就用隔板围起了一个大圈，里面轰隆隆的挖土机的声音，嘲笑得牌子发颤。不知道这景区内，又要建造一座什么庄园？
　　 对资源的大肆消耗，不仅表现在遍地的垃圾场上，还有为了适应旅游的需要，房地产开发商以及暴发户对景区土地的占有与使用。景洪，这么一个边陲小镇，20来年的功夫，被开发成了一个貌似繁华的大城市。人口不算很多，没有工业，商业也不发达，房地产的脚步却是非常的迅猛。靠景区的曼弄枫，为了吸引国内外豪富，开发出的别墅群、豪华住宅区，与曼弄枫的整体发展格格不入。导游说，入住率不到30%。这么一片原始森林的脚下，这么拼命的开发，为的是什么？
　　 景区内餐饮业的蓬勃兴旺，景区本身的开发与利用，让很多人都会想到这样一个问题，十年以后版纳会怎样？五十年以后呢？但是，就像人人都知道瘦肉精、激素、农药、转基因一样，却谁也做不到不食人间烟火，仍然一样的吃着肯德基，膨化蔬菜、地沟油一样，一样的开发利用，一样的成群结队涌来人潮。
　　 其实，不用等到几十年后，眼前的版纳就已经不堪，像个三四十岁的妓女，残花败柳一般的，早就没有了新鲜肌肤与亮眼的性感。
　　 不知为什么，近来出门，总喜欢把简单的、人家习以为常的问题上升到一个高度，总会忧国忧民似的感叹忧戚一番。景点被破坏，森林不原始，到处人山人海，到处垃圾遍地。网上报道，“国庆期间，长城一天清理200吨垃圾”，“香格里拉旅游局工作人员骂游客滚蛋被罚款10万”，“庐山景区游客爆满，致桥梁断裂，数十人落水”，那落水的某些照片看起来如泰坦尼克号一样壮观。游人与旅游地的矛盾，在中国这样的人口国家，在唯利是图的末法时代，是任何新旧旅游法都规范不掉的。
　　 不由想起昨天读到的一篇文章，是藏地一位大师的开示吧，“我们在肆无忌惮的为眼前利益掠夺我们的地球，生活自私得足以毁坏未来”，“我们这一代，无限的透支着我们子孙无法偿还的支票”，很讽刺，佛是普度众生的，现在高僧大德们却不得不挤出精力来关注地球，而我们的官商们却仍然埋头，在不停的占有，不停的攫取，不停的消耗。“我们的作为，好像我们就是地球上的最后一代！”他们的愿望，是不是也如始皇一样，祈望他们家的江山基业，可以万代千秋、千秋万代？致力于挽救亚马逊雨林的前任巴西环境部长说过，“我们到底还需要多少类似的警告呢？”美国富翁查理.费尼也说过，“裹尸布上没有口袋。”问题在于，人人都知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道理，却没有人愿意停手！金钱对人类的魔力大概不亚于吸毒者之于白粉吧？
　　
　　 三
　　 周围的人已经熟睡。这是一个来自东南西北的散客团。我们几个更散的客，自行组成了一个更亲密的单元。有些来自四川贵州，有些来自湖北湖南。听闻着四周均匀的呼吸深深浅浅，就不会有雨中的站台上犹豫着去不去坝美的迷茫与不安全感。群体的热闹永远大于一个人的孤单。
　　 热闹？走到哪里都是热闹。来的时候在翠湖打发了几个小时。翠湖，据说是当年吴三桂造府时从滇池隔离出来的一个园林似的庭院内湖。现在成了昆明的市内公园。到处吹拉弹唱，人来人往，热闹异常。最热闹处便是小吃一条“街”旁的一家禅院，那是林则徐题写的门匾“莲花禅院”，“一亩荷花鱼世界，半城杨柳佛楼台”，一个特别干净、雅致，装修得很艺术的小院子。进得门去才发现，一头是云龙戏班搭了台子正在咿咿呀呀的唱戏，三面都是“大理小吃”“年轮刻坊”“云陶”“良绣”等等精致的专卖店或者小摊。走遍了院子的每一个角落，就是找不到一间禅房。
　　 热闹过处，仍是孤独。公园一角，几个老人围在一处练习长号。一曲很熟悉的“送战友”，从弯弯曲曲的长管里吹出，有点浑厚苍凉，接着越来越哀伤的旋律，几乎要将一个陌生人的灵魂紧紧裹住。
　　 微信里春发了一张与“兰陵王“在新晃的照片，一群白色的山羊散落山坡。她在打趣我：“你的‘风情之夜’很风情啊？”我即回她：“不及不及，热闹之乡，不及你与王牧羊。”我不知道有没有后悔跟来了版纳，如果我一个人在普者黑，那又会是什么样的光景，什么样的际遇？
　　 生命原就是场奇异的旅行，遇见谁都是一个美丽的意外。就像这些花一样的男孩女孩，他们的快乐真实得可以触摸。两天的辛苦，全化成快乐满足的存放进梦里，还有希冀—一个五年后再一起出发的约定。看着这张张稚嫩的脸，我却有些失落，去年的今日，还在峨眉山归来的途中唏嘘不已，今日里，却已经坐在了版纳返昆的大巴车上。一年又一年，就在这睫毛忽闪间。我不敢猜想五年以后还能不能这么随心所欲的行走，更不敢奢望五年以后还可以追上这些青春的脚步。
　　 当手机玩到电量亮起了红灯，当一个月的流量被几小时耗尽，忽然间悟道：忙忙的奔跑，匆匆的行走，回头时，却仍然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