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温降一降，雨落一落，清明节就来了。村口的凤凰树又生出嫩嫩的叶子。没落的木棉花得意地挂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天马山上传来碧绿的气息，呼呼的风吹动榕树须，仿佛向返乡的游子招手。
　　 我又回来了，故乡！
　　 走入奶奶的菜园，看见柑树花开、油菜花开。使我惊讶的是，一丛头晕花沿着竹围栏，一路延展，开得无比灿烂。
　　 细看头晕花，艳光四射。它们如此与众不同，同一条根，却可生出五种色彩的花，红的、黄的、橙的、粉的、白的，花团锦簇。一朵花有很多瓣，细碎的瓣形成球状，似一个个小小的绣球，抛向天空，喜气洋洋。花丛中偶见一些果子，有青色的，有紫黑色的，紫黑色的就是成熟的。
　　 此刻，天色微暗，像昏昏欲睡的老人，一脸疲惫。
　　 此刻，头晕花如灯似火，照着菜园，一脸灿烂。
　　 此刻，我想起屋后的萤火虫，天越黑，它越亮。
　　 头晕花，是我熟悉的花，但我并不懂它。小时候，我听村民叫它头晕花，说它有毒，还有臭气，不能闻它，闻了就会头晕。我没有摘过一朵头晕花，每次遇见头晕花都会小心翼翼地走过，生怕碰触到它们，甚至不敢注视它们。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它像乡村一个妖艳的神秘的坏孩子，遍地乱生，到处吓人。我没有见过村民在家里种头晕花。它们无人管束，无人打理，生在山边、路边、田边，常见得很。在我的记忆中，四季都有头晕花开，它们的生命力很旺盛。
　　 小时候，我没有疼爱过头晕花，它经常出现在我面前，我避着它。后来，它远离我的生活，我毫不费力地遗忘了它。此时，它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却有与故人重逢的感觉，十分惊喜，想亲近它。
　　 几十年的时光，会改变一个人的心境。在这个过程中，人可能全然不觉，直到撞见曾经熟悉的事物，才恍然发觉自己变了。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害怕头晕花的小孩了。即使它有毒，我也能勇敢而坦然地面对它、接受它，并能发现它的善良与美。
　　 没有不善良的花，没有不美的花。这是近几年来我爱上大自然后，对草木的理解。这些有泥土就能生根，有阳光和水分就能发芽，有没有人欣赏都会盛放的小小的花儿，不欺天地，不欺时光，不欺蝴蝶，也不欺自己。不随便放毒，不掩饰自己的气味，自生自光彩。我没有理由讨厌它！
　　 近日来雨水丰沛，泥土湿润。菜园里的破盆旧缸注满了雨水，相思豆、绿豆、红萝卜、小白菜、芹菜、柑树都长得很好，一片绿油油。头晕花顺着菜园的围栏生长，有的探到大路边。走到菜园旁另一块无人打理的空地，发现头晕花更多，有些长得比我还高，严严密密地堵着路。奶奶说头晕花不是她种的，是泥土在运来这里前就藏有花籽，泥土去到哪，它就在哪生根发芽。
　　 我站在几朵头晕花跟前，细赏它们的色彩和形态。母亲走过来，陪我一起看花。
　　 “这种花叫如意花，也叫五色梅。”母亲慢悠悠地对我说。
　　 “它们什么时候换了那么好听的名字呀？以前不是叫头晕花吗？”我感到好奇。
　　 “的确也叫头晕花，它的花和叶有毒，误食会腹泻或发烧，而且有点臭味，如果用手去摘，手上就会染上臭味，闻了会头晕。”母亲郑重地说。
　　 “其实它全身都是宝。根可清热解毒，散结止痛；枝和叶可治皮炎，止痒；花可止血。”母亲说这些话时，目光充满敬意。
　　 头晕花原来这么有内涵啊！母亲早就知道的，但她以前没有跟我说过这些。我知道母亲认为我小时候不懂事，说了也是白说。
　　 头晕花，有小小的缺点，却有大大的优点。与这样的花相处，只要小心点，避开它的缺点，善用它的优点，就会得到大大的好处。
　　 喜欢它的别称：五色梅。花语是开朗。朗朗地开，四季常开，开得像绣球，像太阳，像珊瑚，像我小时候那样天真烂漫，整天笑意盈盈。
　　 更喜欢叫它如意花。从嘴里轻轻念出这个名字时，脑海里就会出现无数美好的意念。拥有一朵如意花多好啊！像一个男子拥有一个如意女子，一颦一笑都让人赏心悦目。她为你跳舞，为你写诗，为你沏茶，为你绽开自己的生命；她懂你的苦，懂你的累，懂你欲说还休的心意。
　　 奶奶把老屋、菜园都看作自己的孩子，悉心照顾。但愿，如意花一直在菜园子里。但愿，如意花永远陪着奶奶，一年四季做奶奶称心如意的孩子。奶奶痒的时候，为奶奶止痒；奶奶受伤的时候，为奶奶止血，也止住奶奶内心的孤独感。
　　 奶奶蹲在菜园里摘菜，时光在她的白发上跳动，头晕花把她衬托得特别美丽。我分明看见，奶奶在自己的精神世界绣上了不息的生命力，绣上了五色光环。世界那么大，属于自己的那片精神领地不需要很大，只要种得下恬静和可以实现的梦想，就能对生活充满希望，并且安于现世。
　　 清明节，阳间的人很容易想起阴间的人。花花绿绿的世界里，有花草死去，有人死去，化成泥，或化成烟，再也不见踪影。还有一些人和物，没有消失在世上，却从此不再见。此时看见的头晕花，不是从前那些花。如今，我知道它们新的名字，更深刻地认识到它们的品性，却不会认为目前的头晕花比过去的头晕花更清澈、更可爱。
　　 在远离故乡的岁月里，我们在异乡丢失了自己，有时是一些旧物把我们领回本真的童年。我怀念从前一切陪伴过我的事物，哪怕是坏坏的头晕花。正如怀念那些有点坏坏的小朋友，他们抢我的糖吃，把蟑螂放进我的书包，从草堆背后跳出来吓我，我怕他们，又渴望跟他们一起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