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恋】过客(小说)
一
司雨走了,头也不回,像一阵风,不留一丝痕迹,飘然若逝。若然伫立在司雨曾经的居所,泪如雨下。若然在心中轻轻地呼唤:司雨,留下来,我的生活不能没有你,真的,不能没有你!然而若然最终还是将这快要冲出喉咙的话语咽了回去,只是一味地伫立,泪眼朦胧,怔怔地凝视着……
若然举足踉跄,满脑子全是司雨的影子,以及她对他所说的每一句话,还有他们一起共同走过的地方。若然回想起那个难忘的初夏,他和司雨邂逅在河滨的林荫道上。那天,天空正飘着蒙蒙的微雨,司雨一袭白裙,手撑一把橘黄色的小伞,在微雨下散步。烟雨迷蒙,远处的山,近处的水,以及林荫道两侧的树木,道上的行人,全被笼罩在这迷蒙的烟雨之下。此时此刻,若然感觉司雨好美好美,莫不是雨中的仙子,从天而降,飘然到人间,给大地以甘霖,给苍生以福音;抑或是龙宫的公主,呆腻了宫中锦衣玉食的生活,贸然出宫,一探这人世的繁华,岁月的静美。同时,若然还想到了那个在西湖岸边千年等一回的白娘子。假若司雨是白娘子,那自己会是许仙吗?不,我不是!许仙是一介凡人,自己也是一介凡人,但是我没有像他一样历经过五百年的轮回,却只是这平凡人世间一个三岁女孩的父亲。我有资格认识她吗?若然矛盾重重,纠结万分。
“好美的雨景呀!”在与司雨擦肩而过的一刹那间,她的一句天籁之音瞬间触动了若然大脑皮层的敏感神经。
“是呀,我也觉得好美!但是我更喜欢这种烟雨朦胧中的意境的情愫,它会给人以激情和灵感,使人情不自禁回想起岁月流逝中的许多故事。我不是诗人,可是我喜欢诗,我喜欢诗的意境和韵律,更希望用诗的语言将眼前的美景记录下来,待有朝一日,回想起来,可细细品读,不给人生留下太多的遗憾。我不是画家,可是我喜欢绘画,更希望用手中多彩的笔将眼前的美景一一描绘,涂画在人生的画板上,待我年老时,慢慢浏览,好使我重温当年人生的足迹。我不是歌手,可是我喜欢唱歌,我想一展歌喉,现编现唱,将眼前的美景唱出来,以博得志同道合者的赞许和共鸣。”若然喃喃地说道。
“大哥,你说的真好,虽然你不是诗人,也不是画家,更不是歌手,但是我猜得出你是一名文学爱好者,因为你用文学的语言表达出了自己的心声,引起我感情的共鸣。其实我也是一名文学爱好者,如此说来我们也算是同志了。”司雨明眸皓齿,歪着脑袋,一脸的顽皮。
就这样,若然和司雨相识了。那天,司雨对若然讲起了自己的故事。司雨是一名来自南方的女孩,为了追求一份纯真的爱情,大学刚毕业,不顾母亲的极力反对,跟随心仪的男友来到脚下这座北方的小城——风城。男友是独子,母亲是教师,父亲是风城政府机关的领导,与风城有着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刚到风城那阵,司雨得到男友父母百般呵护,千般娇宠。那时候,男友喜欢牵着司雨的手,信步走在风城的大街上,同时招来众多行人歆羡的目光,以及悄声的议论。
“请问,刚才走过的那位阳光、帅气的男孩,是县委张部长的儿子张俊吗?”
“是呀,张俊今年刚大学毕业,在宏昌贸易公司做副总,身边所带的那位女孩,名叫司雨,是他的大学同学,南方人,现在在蓝天幼儿园做幼教。”
“真是郎才女貌,见了只让人羡慕。”
“可不是嘛。张部长是谁?他在咱们风城可是手眼通天呀!儿子一毕业,便被安排进企业做副总,儿媳妇也顺顺当当地进了幼儿园,吃上了轻松饭。放普通老百姓,谁有这份能耐?!”
听着身后行人的悄声议论,司雨惊讶极了,也羞赧极了。惊讶的是自己刚到风城三十多天,参加工作也不到一月。她的身世、名字,便在风城传得家喻户晓、路人皆知。缘由只因为张俊有一个声名显赫的爸爸。张俊爸爸叫张杰,是县委组织部部长。“张杰”这个名字在风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而“张部长”这个称谓,更有一种无形的威力,它可以震慑到风城的每一个角落。譬如,车子违章了,被交警当街拦了下来,开出了罚单。司机摇下车窗玻璃,探出脑袋,微微一笑:“这是张部长的车。”“没事,赶紧走吧,别耽搁了张部长的时间。”交警哈着腰,低头敬个礼,笑容如阳光般灿烂。去餐馆就餐,抑或是歌厅唱歌,临到买单时,结账人说:“我们是招待张部长的,可不可以优惠一下?”“怎么,今天来消费的是张部长?那当然要给个面子了,收银台,给打个折吧!尽最大幅度优惠。”或者是帮忙找人办事,眼看快要黄了,被拒之门外,给负责人递上一张纸条,悄声说:“我是张部长介绍过来的,麻烦关照一下。”负责人马上变了脸色,说:“明白了,这事没问题。”司雨羞赧是因为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称作张部长的儿媳妇。毕竟司雨和张俊还没有结婚,具体来说连订婚仪式都没有举行,而她却违背母亲的意愿,义无反顾跟随张俊来到了风城。
司雨出生在江南水乡一个名叫桂城的地方。城如其名,桂城就是以县城周围栽种有众多的桂花树而得名。当地盛产桂花蜜、桂花酒、桂花糕、桂花茶、桂花饼、桂花元宵、桂花藕、桂花芋头、桂花酥,等以桂花为特色的食品。每年八月,桂花竞相开放,花香四溢、清香扑鼻,惹得全国各地的游客纷纷前来赏花。县政府借此良机,于每年八月中旬举办一年一度的桂花节,进一步增强了桂城的知名度,一时间,各地游客纷至沓来,带动了当地的旅游产业蓬勃发展。
司雨本来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父亲是县城运输公司的司机,母亲是县纺织厂的工人。三口之家,虽不富有,但温馨快乐。司雨就在这平淡的日子中一天天长大,将自己绚丽的童年书写在日记本上。司雨八岁那年,父亲在一次出车途中遭遇车祸而不幸身亡。噩耗传来,司雨的母亲抱着还不甚懂事的女儿伏在丈夫的灵前嚎啕大哭。父亲是天,母亲是地。司雨之所以快乐,每天的日子无忧无虑,那是因为父亲为她撑起了一片蓝天,母亲为她铺就一块温馨的栖居之地。如今,父亲去了,那就是天坍塌了,地怎能经受得住如此巨大的打击呢?司雨那块温馨栖居之地还能完整无缺的保留吗?
在生前同事的帮助之下,父亲被安葬在桂城的后山脚下。从此,桂城的大街上常会看见一个泪水涟涟的妇女牵着一个小女孩低头走路的身影,那就是司雨和她的母亲。一天,司雨在学校里和班上的一个男孩发生了争执。男孩血口喷人,骂司雨是一个没有爸爸的野孩子。司雨伤心欲绝,独自一人跑回了家,将自己反锁在屋子里失声恸哭。司雨的母亲下班后听见女儿屋子里呜呜的哭声,却死活叫不开门,一时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在众多邻居的劝解之下,司雨才打开了房门。泪水涟涟的母亲一下冲了过去,俯下身子紧紧地将司雨搂在怀里:“司雨,你可把妈妈吓坏了!要知道,妈妈现在只有你了,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你让妈妈以后的日子可咋过呀?”
“妈,我想爸爸了,我想爸爸了!”双眼红肿的司雨一下扑在母亲的怀里抽泣不止。
半年后的一天,母亲带回来一位陌生的叔叔,俯下身子对司雨轻声说道:“司雨,这位是陈叔叔,是妈妈单位的同事,以后就让陈叔叔做你的爸爸,这样你在学校里就再也不会遭受坏孩子的欺侮了。”
司雨怒目圆睁,指着墙上所挂的父亲遗像说:“在司雨的心目中,永远只有一个爸爸,那就是他,如果妈妈胆敢让别的男人给我做爸爸,那我就离家出走,永远不回来。这事妈妈自己在心里掂量吧!”
母亲惊呆了,绯红的脸蛋一下子变得苍白,她慌忙劝说那位叔叔离开,极难为情地说:“老陈,实在对不住了,咱俩这事我看还是算了吧,我过不了女儿这关呀!”
“秀娥,我对你是真心的,这事我愿意等,也愿意争取。”
“这话你别再说了,在这个世上,我可以一无所有,但是就是不能没有我的女儿;我可以千疮百孔、遍体鳞伤,但是只要我能每天看到我的女儿,看到她开心快乐,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那位叔叔被母亲送到了屋外,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头也没回,再也没有回来。那天晚上,司雨看到母亲坐在父亲的遗像前,一语不发,呆呆地坐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母亲照理起得很早,她为司雨做好了早餐,唤她起床,替她叠被子、梳头、整理书包。饭后骑着单车送司雨到校门口,说了声“再见!”然后看着司雨背着书包,加入到蜂拥的学生人流之中,这才微微一笑,调转过车头,跨上单车,车轮蹬得飞快,向桂城纺织厂骑去。
这样的日子转眼过去了四年。四年后,司雨长高了,也变得懂事了许多,她可以帮母亲做饭、洗衣,干许多同龄孩子所不会干的好些家务活。也就是这一年,司雨升到了初中一年级就读。一天放学回家,司雨看到母亲坐在自家屋子里抽烟。屋内烟雾缭绕,烟蒂扔得满地都是。
司雨大为惊讶!在司雨的记忆中,妈妈从来都没有抽过烟的,哪怕在最艰难的岁月,在爸爸刚去世的那段日子里。然而今天妈妈却突然抽起了烟,而且是一根接一根,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妈妈,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如此的想不开,反过来折磨自己。”
“司雨,妈妈下岗了,成了一名十足的下岗女工了,从此再也不用顶风冒雨赶到纺织厂去上班了!”母亲扔掉了手中的烟蒂苦笑着说道。
司雨全明白了,明白母亲突然抽烟的缘由。她已经十二岁了,经常读报、看新闻,深懂下岗对一个家庭意味着什么。司雨忧郁片刻,斩钉截铁地说:“妈妈,司雨长大了,也懂事了,从明天起就不用去上学,每天沿街捡破烂,养活妈妈。”
母亲一把将司雨搂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怜爱地说:“傻孩子,你咋会不上学呢?从今以后,你不但要上学,而且要好好上学,争取每门功课都考全班第一名,这样才对得起妈妈对你的殷切期望和良苦用心。”
“可是妈妈已经下岗了,家里没有经济来源了,我又怎么能够安心再去上学呢?”司雨眉头紧蹙,一脸茫然。
“妈妈虽然下岗了,可是妈妈有一双勤劳的手呀!只要妈妈健康地活在这个世上,有这双手在,天大的困难都能克服,也一定会挣下钱供司雨读书的。”母亲自信地点了点头,她显然对未来的生活拥有了十足的把握和信心。
“那妈妈想干什么工作呢?”
“妈妈都想好了,想利用自己在纺织厂所学的技能开一家缝纫部,既能方便街坊邻居,又能挣些小钱供你上学,维持日常生活开支。”
“妈妈,你真好,你是这个世上最伟大的妈妈,女儿一定不辜负你的期望,努力学习,争取以优异的成绩报答你的养育之恩。”司雨伏在母亲的肩头,搂住母亲的脖子亲昵地说道。
七天之后,在司雨家所居住的巷子里,一间名为“秀娥裁缝部”的门面开张营业了。从此,司雨母女俩就是凭借着这间简陋的门面,支撑着母女二人的生活开支,一直持续到司雨大学毕业。
二
张俊是司雨的大学同学,两人正式交往却是在大二之后。高中毕业那年,司雨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省城的一所艺术学院。艺术学院学费高,当鲜红的录取通知书通过班主任的手递到司雨手中时,她竟然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欣慰和快乐。她默默地将录取通知书细看了几遍,然后带回家,悄悄地锁在了抽屉里。母亲今年只有四十二岁,可是相貌却像五十出头的人,她头发花白而稀疏,刀刻似的抬头纹以及那黄褐色的脸颊,相比之下显得比同龄的妇女苍老许多。看着母亲每天伏在缝纫机前叮叮当当忙个不止,一直到深夜,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圈,以及那瘦小而单薄的身影。司雨心里酸楚难忍,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将通知书的事向母亲提及的。
“司雨,你今天抽空去趟学校。看你的录取通知书到了吗?”午饭时分,母亲突然问道。
“应该是没到吧!到了学校自然会打电话通知的。”司雨低下了头,脸颊一阵微烫,长这么大她是第一次在母亲面前撒谎。
“司雨,妈妈平时是怎么教导你的,自己的事自己操心,千万不能依赖别人。一味的依赖别人那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和放纵。学校都放假了,仅留个值班老师在,大家都各忙各的事,谁会在乎你的录取通知书是否收到,也许早已到了,此时正在学校办公室的某个角落里放着。”自从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开始变得说话啰嗦、絮叨,为一件简单的事,经常在司雨面前叨叨个没完。对此,司雨心里排斥,极不愿意接受,但又不得不强迫自己接受。母亲三十守寡,和自己相依为命,把她全部的爱和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这一切,司雨从内心深处深深体会得到,她是没有资格和母亲讲条件的。可是为了母亲不再操劳受累,她今天第一次欺骗了母亲,做出了违心的事。
“司雨,你把头抬起来,正面面对我。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是不是录取通知书已经到了,你故意没告诉我?”母亲青筋暴起,两只眼睛瞪得特大,大得使司雨感到恐惧。在司雨的记忆中,母亲是第一次对自己发这么大的火。
“妈——妈——”司雨语无伦次,脑子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