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pk大奖赛”】坟(小说)
韩婆有五男二女,大儿出门做了上门女婿,她就住在二儿韩春喜家里,帮二儿家做饭、喂猪、摸菜园,有时还照护重孙子。幺儿叫韩秋巴,和大儿一样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韩秋巴多年前买了一辆大汽车,经常在南方的建筑工地上帮老板拖运建材。
这么多子女,韩婆最牵挂秋巴了,时常张着脸问春喜:“秋巴来电话没有?他还好吧?”春喜则扯起噪门大声地吼道:“天天通电话呢,好得很啊!”韩婆好不容易听了个大概,满脸喜色地说:“好就好。”接着便小声地自言自语道:“菩萨在上,保佑我幺儿清清静静平平安安!”韩婆耳背,别人讲话她轻易是听不见的,春喜往往要增大音量,重复几次。这也难怪,韩婆八十有二了,与她同时代的人差不多都转了“户口”,而她不但活着,还能帮二儿家做事,只是耳背还眼花,看东西雾气腾腾、模模糊糊。一双眼睛有如两只烂桃子,整天流泪水,要在衣袋里装一块手巾,时常掏它出来擦两下。
儿孙都是孝顺的,曾坚决不准她做事了,要她搬把椅子在家坐着,或者到乡邻们家里去转转,与老婆婆老爹爹们说说话热闹热闹,舒舒服服地安度晚年。她是苦了一辈子的人了,死了的老头子叫韩士松,外屋人无论老少都喊他韩爹。韩爹是怎样一个人哟?谁都清楚,一辈子不管事的,只知道在外面打牌玩乐,家里家外指望他不上。家里只是他的一个旅社,想住几天看他的心情,他脚一抬出了门三五天不回来是常有的事,家常便饭了。韩婆也哭过闹过,这双眼睛就是当初哭烂了的,但无用,这多儿女要养活,她也只有平心静气了,当牛做马地去劳累着。而一辈子的劳累已成了习惯,突然停下来就浑身不舒服,这样的病那样的病不期而至了。生成是个劳苦命,不能享福的。幺儿秋巴经常用快递寄回来一些营养品,交代二哥督促老娘天天吃。
幺儿和她是最贴心了。
今天清早,老二春喜骑摩托上了街买回鸡鸭鱼肉,大包小袋拎到厨房里。韩婆将菜刀在水缸沿上当了几个来回,准备去剖鱼。今天她不是主厨,只能打下手。准备三桌饭菜,她已经应付不暇了。有二媳蓝花、孙女倩倩在场,她们做事利索。
韩婆昨晚才弄明白,今日个儿孙们都要回来给死老头子立碑。死老头子是有福气的,舒服了一生,当了一生的甩手掌柜,儿女们小时他不管不顾的,却都不记他的仇,还给他立碑。儿女们都心善,心善也好,菩萨保佑心善的人。“清明已过,时至谷雨,橘树花开,还立个么碑哟?明年立碑又不迟。再说过年后儿孙们天南地北各天一方,丢下工作回来就为立个碑。”韩婆边忙碌着边咕哝着。
韩婆突然想起了今天是三月初九,是幺儿的生日,忙喊住春喜,问道:“秋巴回不回来呢?”
春喜怕她听不到,又大声地说道:“秋巴不回来了,可能几年不能回来了呢!”
韩婆皱起了眉头,莫名其妙地望着春喜。“他每年都回家过年,怎么就不回来了?”韩婆一直念叨着幺儿会捶背,每年过年时,将她的驼背捶得熨慰帖帖、舒舒服服的。她巴望着幺儿能经常回家看看,给她捶捶背,咋突然就不回来了,几年都不回来了?
春喜说:“跑车不安全的,秋巴卖了车出国了,到外国去修水电站了,工资高得很呢!”
韩婆“哦”了一声。“外国,山远地远啊,当然是不能随便回来的。不过也好,不开车了,不开车安全。我天天梦着他呢,我就是担心他。几年不能回来,我这条老命活得几年?恐怕他回来时见不到老娘了……”她一声重重的叹息。
说来老幺秋巴是个命大的人,他并非真正的老幺。真正的老幺死了多年,被韩爹埋在了镇集边的河滩上,连个名字都没取,只剩个小小的坟头在那里。近些年韩家没有人去看了,可能连拱起的坟头也平了,看不见了。老幺与秋巴是双胞胎,比秋巴晚出来一个时辰,都是站着屙尿的人。一岁多时双双发高烧,浑身火炭一般。韩婆在家里急得团团转,将韩爹从牌桌上揪回来,将两小儿抱到镇集上的卫生院里,按医生要求住院治疗。两日之后秋巴病愈了,老幺却没有好转的迹象。手头紧张,家里的鸡呀鸭呀又缺人照料,两夫妻商量,由韩婆抱着秋巴回家,韩爹留下继续照看着老幺。不料次日没了呼吸,医生翻了翻他的眼皮,宣布他已经没有了生命气象,对韩爹说:“你去街上借把铁锹,找个地方趁早去埋了吧。”韩爹却不急,反正是死了,急也无用,便不慌不忙地去街上的餐馆里要了半斤散白烧,喝得酩酊大醉,之后摇摇晃晃地去卫生院,已是夜幕降临,他抱起病床上的老幺出了门,绕过街道,上了近处的河堤……事过之后,是怎样在河滩上挖坑掩埋的,挖了几锹深的坑,他一切如同梦中想不起来了。
韩家的大门朝南开,目光越过稻场、菜园、农田,半里路的远近是村里的乱葬岗,杂乱而密集着一群大小新旧各异的坟头。坟头边新建了个并不宽绰的停车坪。春喜愁楚地看了几眼忙碌着的老娘,和老娘一头花白零乱的头发,心头哽塞慌张。他背了两把铁锹,交待了妻子一些事,绕过屋山头,上了屋后的村级公路。他要着急去乱葬岗,在门前就望见来了两辆大巴车,从远处的公路上滑下来,落在了乱葬岗的停车坪上。
到了乱葬岗,停车坪上早已聚满了人。一班随车来的锣鼓家业喧天地热闹了一阵停了下来。他们都在等韩家老二发话,下一步的事情怎么做?
实际上,今天韩家人并不是来给韩爹立碑的。这样说只是虚逛着韩婆,不能让她晓得的。
她幺儿秋巴其实没有去外国,是在南方出了车祸死了。一天,他拖着满满的一车水泥翻下了山坡,身首两离。他妻儿抱着放大之后的遗像被人左右搀扶着,一脸的悲悽,眼睛早已哭得红肿红肿的,声音嘶哑,两颊因熬夜显得苍白和虚肿。春喜作为二哥,韩家撑掌门户的人,是应该去南方处理后事的,但他坐不得汽车,特别是长途,只得由老三和老四前去,他在家里做好安葬前的准备。现在殡葬改革,不准土葬埋堆,村里就在乱葬岗边修了一块墓地,方盒子似的墓穴密密麻麻的,石碑竖在墓穴边,只等亡人火化之后将骨灰盒放置进去盖上石板封严,再在石碑上刻上名字即可。
老板很是仁义,前天电话打过来说他对车祸负责,一切赔付他认帐。这还有么话说呢?
老三老四将骨灰盒送回了老家,老板也亲自来了,两辆大巴和乐队都是老板安排的。
所有的人见到老板都惊愕万分,他怎么那么像秋巴?那个头、眼神、相貌、说话爱挥舞手臂的动作,简直跟秋巴一模一样,就像秋巴并没有死依旧活着,今天来安埋的是另一个毫不相干人的骨灰。
从前,春喜与秋巴通过电话,秋巴说工地上的老板与自己长得很是相像,还同年同岁,他也没在意,哪晓得这么像呢?只是皮肤有所不同,老板白皙,秋巴黝黑。
与老板交谈后,得知他姓木,河南人,在南方承包建筑有了十多年。木老板说他与湖北人是有感情的,他爸年轻时经常跑湖北,在湖北各地补箩筐。
猛然间,春喜生出个念头,何不请木老板来冒充秋巴?老娘经常念叨着秋巴,今后却永远见不到他了。春喜将木老板请到偏僻处,谈了自己的心思,想不到木老板一口就应承下来,说:“何必冒充呢?今后我就是她的儿子,我就喊你二哥!”
安葬结束了,大小车辆载着亲朋向韩家驶去,家里的饭菜早已上桌等候着他们。春喜下车后,牵扯着木老板来到老娘面前,脸上挤出一些笑,大声地在老娘的耳边吼着:“娘,秋巴回来啦!他说去外国是骗我们的!”
韩婆笑得合不拢嘴,在木老板的肩上捶了两拳,嗔怪道:“幺儿,你咋跑到外国去了,不想给我捶背了?”
木老板抓紧韩婆的手高声喊了声娘,泪水便夺眶而出,说:“我不去外国了呢,我舍不得娘呢!”
也不知韩婆听到没有,只见她不住地点头,并伸出衣袖给木老板擦泪水,说:“你哭个么事哟?今天是你生日,不哭!不哭!”
此刻,春喜的心如刀绞一般,望着木老板,顿生一个奇妙的冲动,今晚要去镇上借把铁锹,到河滩上挖开那个小小的坟,他要弄清楚,当初老爸喝了酒将他的小兄弟埋在里面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