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特区的春天总是有些变化无常，夜里还绵绵细雨，清晨又阳光灿烂。有的人穿着毛衣皮衣犹怕寒，有的人只穿一件衬衣仍嫌热。冷暖在每个人的身上说话，各有各的感觉不同。
　　 往年这个时节，大街上必有三五成群的乡下人来来往往，忽一会儿往东，忽一会儿向西，焦虑不安地奔走于工厂区，毫无目标地挨门挨户打听询问哪家还有剩余的招工指标。如今返了个个儿，换成是收一个工人则比养一个娃娃还难，招工变成了抢工。守株待兔的老板们，只好等到下一个年头，看到那时会不会时来运转有傻瓜自己寻上门来找活干。
　　 廖晖一下火车就被几家招工的队伍拦住。大家几乎是同一个腔调，近似于哀求，语言格外动听，人人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个个眼中发射出火辣辣的目光，碟碟连声道：
　　 “走吧朋友，走吧，到我们厂去吧！月月按时出粮（开工资），有吃有住，待遇又好，工资又高，活也轻松，天天可以冲凉（洗澡），还有大礼拜……”
　　 廖晖回之一笑：“我已经找到活干了。”
　　 那些人心犹未甘，继续做“策反”工作：“兄弟，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呀！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嘛，鸟不能在一棵树上筑巢呀，这个道理都不懂？你没听说树挪死、人挪活吗？走吧走吧，我们那儿好……”
　　 正当廖晖无法脱身之时，有一伙人匆匆从斜剌里赶到。为首一人足有一米八几，高高大大，福福态态，鼻梁上架着眼镜，走路时不慌不忙，书生气倒是没有，豪爽气尽在无形之中。那人瞅见廖晖被几个人围住动弹不得，急得老远就喴：
　　 “廖崽，晖仔，阿晖！”
　　 后来者刚刚挤到跟前，前头的老大不高兴，眼睛一斜，嘴里吐出些不干净的字眼：“叼累（你）的味（粤语：骂人的话），总有个先来后到吔？累（你）有味搞错啊!”
　　 廖晖如遇救星，分开人群激动地握住大汉的手说：“春哥，你们怎么才来？老母亲还在车上呢！”
　　 叫春哥的汉子姓徐，全称徐笑春，本是廖晖的大学学友。廖晖上大一的时候，徐笑春已经到大四了。俩人初次晤面是在篮球场上。廖晖生得苗条，徐笑春长得粗壮，他们本就不是一个级别的，奈何在篮球场上不按身高体重行事，只按男女性别分组。他们甫一交手，廖晖就跌了一个仰巴叉。徐小春劲是使得猛了些，廖晖跌得不轻。撞人是撞人，但不是带球撞人，按理说还是廖晖阻挡犯规呢！廖晖的后脑勺磕在水泥地面上，两胳膊肘也都碰出了血，痛得他双手抱头卷缩在场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徐笑春见状，不由分说一猫腰背起廖晖撒丫子就往医务室跑。大夫检查了一下伤情，问了问情况，也没透视、拍片什么的，只给上了些药，开了三天病假条，就打发他们走了。
　　 那场球，徐笑春他们代表队输了。徐笑春是主力前锋，廖晖是替补后卫，最强的搭上个最弱的，结果可想而知。
　　 洗罢涮罢，徐笑春不放心，要带廖晖去医院再做一次正规的全面检查。廖晖不肯，说这么大一点伤，猴子的屁股当成痔疮了，犯得着这样大惊小怪吗？徐笑春不依，硬是拉着廖晖跑了趟医院。
　　 自此之后，俩人成了挚友。
　　 廖晖的父亲去世早，是母亲孤身一人把他抚养长大。母亲本是一家民办小学的国语教员，因为身体欠佳，早早做了病退处理。廖晖大学毕业后为了照顾母亲起见，就近分配到本县一家政府部门当公务员。工作也好，环境也好，同事之间关系也不错，唯感不足的就是薪酬太低。廖晖的工资加上母亲的退休金大部分给母亲看病用了。药不可以不吃，饭也不能断顿，娘儿俩捉襟见肘，日子过得很艰辛。大夫说廖晖母亲的用药还要加量，否则病情会加剧，一旦蔓延开来就无药可治了。正当廖晖走投无路的时候，他想起了他的学长徐笑春。廖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下海经商！母亲为了他牺牲了自己的青春，他为什么就不能为母亲牺牲自己的前程？主意拿定，他未经母亲同意，就擅自给徐哥发了个邮件。没过几天徐笑春来电说，他已请示老板，老板说正好需要他这方面的人材哩！薪水暂按伍仟执行，奖金根据表现再说。廖晖长吁了一口气，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
　　 廖晖很快在特区安顿下来。他在工厂附近租了一套住室，二层楼，一室一厅。两面朝阳，光线也好。母亲住在卧室，他睡外间。一张沙发，白天支起来是沙发，晚上放倒了当床用。厂里徐笑春说了话，先给他预支了半个月的工资，徐哥自己又掏出两仟，帮他好歹把个家装扮的像个样子一些。
　　 第一天上班老板没有具体给他安排什么工作，先让人领他四处转一转，熟悉熟悉工作环境。
　　 廖晖供职的这一家是电子电器厂，厂名叫“锦华”，专门生产收录放机、电话机、ｍPx之类的主配件的。老板赵培乾是个能人，白手起家，在商界摸爬滚打才十来年天气，就把厂子办成如此规模。厂房一楼是装配车间，二楼是生产车间，三楼是库房，四楼才是办公室。每一单元的使用面积大约五百平米，合起来是两千平米。除了厂房，几乎没有院子，紧贴楼房左右侧后，不足一两米就是围墙。前院也不是很宽畅，仅供停放两三辆小汽车。车多了无法调头，只能退着开出去。厂门外两侧是草坪，草坪四周栽有各种花卉，桂花树开满粉白色的小花，花香馥郁，扑鼻而来。距厂门五米左右就是大街，各种车辆穿梭而过。马路两旁矗立着各式各样的胡须榕树、紫荆花树和白玉兰树。马路往里一点，草坪中间，有一种满树身长满尖剌的枝头上，缀满拳头大的红花，有人说那叫木棉花，有人说那叫英雄花。特区最长见的大王蕉和椰树在路边几乎看不到，只有在酒店门口、庭院或者公园里才会有它们的高大身影。
　　 带廖晖到各部门参观的小伙子叫李凯，老板手下的红人，年龄和廖晖差不多大小，可人家来锦华可是已经有些年头了，从组长、领班、主管一步步升上来，现在是总厂调度，工资要拿八仟几哩！一个二十开外的年轻人，一年有十万块的开销，因而气也粗些，胆也壮些，说话的口气自然也与众不同。是新三分欺，廖晖初来乍到，又是穷光蛋，根本不在李凯的眼里占地方。只是因为得了老板的吩咐，他才受曲给他当一回向导。
　　 认识李凯的人很多，不等他开口，大家都主动和他搭讪。按常理说，本应该李凯把所见到的人给廖晖简单地做一个介绍，可是李凯只当旁边没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他自顾和别人说话，把廖晖冷落在一边。别人还以为是新来的小工人，所以也并未有人把廖晖多打量几眼。
　　 李凯领他所去的地方，从楼上往下走，第一站自然是库房。管理库房的人数不多，可李凯的屁股沉，不管那个房间，一坐下来就唠叨个没完没了。有的房间凳子少，李凯坐着，廖晖只能站着，宛如关老爷后面立的周仓一般。
　　 最后，转到了总管的办公室。
　　 总管姓关，名叫关振雄，五十多岁年纪，东莞虎门镇人。本是打渔出身，碰上改革开放，老关靠走私发了点小财，以后自己又开了家电子五金商铺。后来赵培乾办工厂租下这块地方，老关的铺子拆了。突然间没了落脚点，无奈何他只好“归顺”了赵培乾。关振雄脾气暴躁性格刚烈，全厂不说别的领导就连老板都让他三分，其他人更不在话下。但有一点，老关这人吃软不吃硬，谁要对他客气一些，尊称他一声“关总”或者“雄叔”什么的，他立刻笑逐颜开，没准还会扔给你一支烟，格外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和你寒暄两句。他给别人让烟，一般都是扔，很少有递的时候，当然那要看分谁。李凯攝于关振雄的坏脾气，本不打算进这个屋。他人不想进，腿却不由他，最后他还是犹犹豫豫地推开了“总管办”的门。
　　 廖晖立刻眼前一亮。
　　 他瞥见了总管对面坐着的一位俊俏女孩。他在大街上、校园里见过的漂亮姑娘无数，唯独这次才让他真正开了眼。他在总管和这女孩之间略一打量，立刻就在他的心目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这边和那边，两边不一般。这边的总管黑红的脸膛颧骨高，那边的女孩细皮嫩肉圆圆的脸，总管五短身材，女孩高挑个儿，这边顶谢，那边发浓，这个厮分明武大郞的哥，那壁厢俨然林黛玉的妹，一个奇丑无比，一个美伦美焕。两相对照，立地分明。常说有倾乡倾城倾国色，这个女孩倾地倾天倾宇宙。
　　 廖晖不是好色之徒。但是爱美的心别人有，他也不缺。爱美不贪色，他懂。满街的漂亮女孩多了，他能一个一个拉来做老婆？他又不是皇上，皇上也没这么大胆子。一个男人连漂亮女孩都不会欣赏，他就不是真男人，他是伪男人、假男人！爱是有原则的，不是拉郞配，不能强取豪夺。一个正直善良的人见了个漂亮女人多看了一眼，谁能说他是耍流氓？
　　 这时还没等廖晖喘过气来，带廖晖下楼参观的李凯却立刻换了一个人。他先是冲着总管咧嘴一点头，接着又对着对面的女孩呲牙一微笑，算是已经打了招呼。
　　 两个人都不买他的账。
　　 老关头全厂最讨厌的就数这个李凯。他不止一次地对赵培乾建议说，李凯是小人、是奸臣，不能重用。赵老板付之一笑，反诘说，曹操虽奸对我关某不错，我用的是他的才华，又不用他的奸诈，这有何不可？
　　 李凯要请关振雄吃饭，说：“雄叔，听日得唔得闲呀？（粤语：明天有空吗）”
　　 关振雄：“有咩事？（粤语：什么事？”
　　 李凯：“我请您打边炉啦！我知有间店鲫鱼头火锅好好味嘎。（粤语：我请你吃火锅，我知道有家饭店鱼头火锅很好吃）阿蓉一起去好啦！”
　　 关振雄瞅瞅对面的女孩，摇摇头：“唔得闲（粤语：没空）。”
　　 李凯还要搭讪，对面的女孩叫道：“好啦好啦，我不想听你们的燕语莺声了，烦死人了！”
　　 廖晖吃了一惊：这女孩的声音居然也这么好听！虽然是面有愠色，但说出的话音却像是莫扎特的小夜曲。
　　 李凯这才把目光转向女孩一边。
　　 “阿蓉，最近忙吧？”李凯满脸堆笑的问道。
　　 “忙也是一天，不忙也是八小时，净说些废话。”叫阿蓉的女孩不屑的回答。
　　 李凯尴尬地笑笑，说：“关叔没空，明天我请你吃饭。不管是中餐西餐，日本料理还是韩国经营，你随便挑。”
　　 阿蓉并不承情，揶揄道：“你有那么多钱，不会惦记惦记那些失学的儿童吗？还有那些盲聋伤残，还有那些受灾群众。你操心我干嘛，我又不缺你一顿饭！”
　　 李凯还要分辩，阿蓉看到了跟在后面的廖晖，其实她早已看了廖晖好几眼了。
　　 “不好意思，两位领导来检查工作，半天连个座也没让。阿凯你也不介绍一下，这位是……”
　　 “廖晖。新来的，还没正式安排，你叫他晖仔好了。”
　　 “晖哥……”
　　 这一声“晖哥”叫的，宛如花香扑鼻，沁人肺腑，廖晖顿觉心中一热，耳热心跳，浑身酥软，几乎没落下几滴泪珠儿出来。
　　 李凯见说，半歪过头来斜眼狠狠地哦了廖晖一眼。
　　 叫阿蓉的姑娘接着又说：“房子里只有一张方凳。要不这样，阿凯你坐那把方凳，晖哥你坐我这儿，你们都是客人嘛！”
　　 李凯星星沾了月亮的光，好不容易当了一回“客人”。
　　 廖晖自然不敢轻易就座，被阿蓉走过去拽住衣袖儿硬生生地扽到椅子上坐下。李凯主动地把屋角上放的那把方凳搬过来，示意阿蓉坐下，他解释说：
　　 “还是你来坐吧阿蓉，我站一会儿。在办公室里坐了好半天了，正好站着活动活动。”
　　 阿蓉也不客气，就势坐在李凯搬过来的方凳上。李凯站在阿蓉的后边，他也成了关老爷后面的周仓。
　　 大家又寒暄了一会儿，现场其实就李凯和阿蓉在讲话。关振雄戴上老花镜旁若无人地低头翻看着他的账本儿，嘴唇都懒得动一动。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个老头对他好像也怀有某种情绪。廖晖无奈，眼前都是生面孔，他插不上嘴，只好临时扮演徐庶进曹营的角色。他一会儿注视着李凯他们两人说话，一会儿眼光又转向正在翻看账本的关振雄。他惴惴不安地坐在姑娘刚坐过的座位上，他依稀觉得姑娘的体温犹存。姑娘的体温透过衣服裤子导入他的体内，他感到一丝莫名的冲动由下而上进入脑海，使他禁不住阵阵脸红耳热，尤如怀里揣了只小兔儿。
　　
　　 二
　　 老板赵培乾四十多一点点，人长得高大而不臃肿，黑瘦中透着十分的矫健。除了出门会客，一般他惯穿一套运动衣裤，寸头短发，不像老板，倒更像是一位排球教练或是运动健将。他的脸上几乎没有什么特点，进到澡塘子里没人能看得出他是个财大气粗、腰缠万贯的阔老板，不穿衣服看上去至多也就是个刚关了饷的农民工，或者再说高一点，大不了算个踌躇满志的包工头吧！他身上唯一与众不同的特点就是他那双眼睛，即不是丹凤眼，也不是双眼皮，即不大又不小，即不炯炯，也不灼灼，但是特有神。那种神不是用语言可以形容的，眼神里透露出一点灵气、一股豪气、一种霸气，人们从他的眼神里得到的印象是他这个人精神、干练、睿智、豁达。
　　 赵培乾不是本地人。本地人说他是北方人，北方人又说他是南方人。南方北方不是那一个人说了算，有个约定俗成的乡规民约，说南北划分均以长江为界。长江以北是北方，过了江就是南方，如此说来赵培乾就成了当之无愧的南方人。赵培乾家在湖北，湖北有些地方在江南，有些地方在江北，他碰巧就在江北。因而他到底算南方还是算北方这件事倒成了一棕说不清道不明的“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