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小区闻名人物——姜进，因为和“犟筋”谐音，又因为他确实有股犟脾气，“老犟筋”逐渐取代了他本名。有人说，当年他一根筋，不会迎合造反派，才被赶下台；也有人说，如果他圆滑些，懂得官场规则，也许早提升到市一级的大干部了。
　　 不过，各种传闻已经成了流年中的故事，读之无趣。今天，当老姜辞别官场，回到温馨的家中，犟脾气却没了用场，一辈子对他知根知底的老伴，对他采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战术，把他的那根犟筋软化了，没了犟筋，他这头老牛也没了斗劲，赋闲在家，悠闲自在。
　　 老姜今年年近七旬。四四方方的国字脸，魁梧的身材，说话举止颇有大将风度。他退休前官至公司副经理。因为为官正直，两袖清风，人送美称“铁面包公”。又因为他名声在外，退休后社区有什么活动总是少不了找他出面。这不，市里正在整治社会环境，创建文明城，小区也开始整治院里环境，拆除违章建筑。办事处年过半百的女主任找到姜进，诚恳地对他说道：“老姜啊！咱小区是个老家属院了，居民基本上都是公司职工，你在公司任职多年，很有威望，这次整治小区环境，很可能遇到阻力，你能参与进来吗？”老姜一听，爽快答应了。他正闷家里郁郁寡欢呢，瞌睡中有人给了他个枕头，他何乐而不为呢！
　　 老伴一听，担忧地劝道：“这个差事可接不得，都是邻里邻居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得罪不起，快推掉吧！”
　　 老姜把眼一瞪：“共产党的干部怎么能知难而退！只要是给群众办好事，我乐意！”
　　 老伴摇头叹息道：“唉！你当你还在台上啊！你现在就是个普通百姓，站在人堆里没人认出你是谁！”
　　 老伴的话又激起老姜的犟脾气，他不服气地梗着脖子说道：“谁说没人知道我是谁？组织知道我还是个党员呢！要不怎么会找到我呢！”
　　 老伴无奈地说道：“你啊！不怪人家叫你老犟筋！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等你把人得罪了，就有你的好看了！”
　　 老姜有一种被信任的自豪感，精神亢奋，那股犟筋又硬了起来。他对老伴的话置若罔闻，我行我素地担任了小区“拆违”总指挥，带着红袖标，和办事处女主任领着一帮干事，在小区圈定违章小房。每确定一处，老姜就会用红色的粉笔在上面写上一个大大的“拆”字，开出告知书，限期拆除，如在规定的期限内不拆除，后果自负。
　　 这时，主人会和他们瞪眼睛，据理力争，极力分辩自己的房子是合法的，是经过上级领导同意的。而老姜，则一脸正气，高嗓门悉数这些违章建筑给小区带来的危害：侵占公众利益，霸占消防通道，影响小区形象，阻断排水渠道，给小区带来隐患……老姜的话有理有据，入情入理，听的大家点头称是。其实居民们早就对这些违章建筑深恶痛绝了！只是敢怒不敢言，这些违章建筑的主人大都有强硬的后台，或者是小区里蛮横强势之人，大家惹不起，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助长了他们嚣张气焰，把小区搞的乌七八糟。如今，看到终于有人出来制裁他们了，大家喜上眉梢，暗自叫好。
　　
　　 二
　　 老姜一行人来到一座烟酒亭子旁。小区人纷纷围拢过来，有人暗暗担忧，为老姜捏把汗。因为亭子的主人不是一般人，那是和老姜家有着深交的赵喜。
　　 老姜此时望着赵喜的亭子，心中也是百味杂陈，说不出的滋味，他的思绪飞回到几十年前：那时赵喜刚刚从老家出来，在机关一个科室担任普通干事，偶尔和他在机关相遇，老姜听出他是唐山口音，赶到很亲切。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老乡情让他们越谈越近。后来，老姜动用职权把赵喜调到公司办公室，在自己的手下任职。赵喜很感激老姜知遇之恩，对他是忠心耿耿，一心不二，很快成为老姜的忠实干将。当政治运动冲击到老姜时，赵喜挺身而出，为他挡风遮雨，独当一面。有一次为保护老姜，赵喜被造反派的棍棒打伤，左脚因此落下残疾，成了瘸腿，因此丢掉了工作，长期托病在家。
　　 老姜和爱人为此感激涕零，老姜那时也被靠边站，在家反省，他们有了更多的时间在一起，俩人经常在一起下棋、聊天。赵喜经常来他们家宽慰老姜两口子，他们除了老乡情又多了一种兄弟情。在那世态炎凉的岁月，这种亲密关系给老姜寒冷的心增添了浓浓暖意，让老姜感受到了人间真情，愉快地度过了那段磨难的日子。
　　 老姜再次复出后，赵喜找到老姜，希望重新上岗工作。老姜权衡再三，把他安置在公司保卫科工作。
　　 可赵喜对这个工作非常不满，他心中暗自埋怨：自己是大学生，有文化，虽然腿有残疾，可那是为了保护你老姜落下的伤痕啊！如今，你有权有势了，却把我安置在门岗上把大门，对得起我对你的牺牲吗？赵喜多次想找老姜调换工作，可找到老姜，老姜总是嘱咐他好好工作，珍惜来之不易的岗位。赵喜话到嘴边咽了回去。他知道老姜的犟脾气，已经决定的事情很难变动。再说，多少正常人还没有工作呢！自己现在是残疾人，要求过高，不是有点不自量力了吗？他只恨自己当年太傻了，一时意气用事葬送了自己美好前程。他越想心情越沮丧，越想越烦恼，情绪变得低落，精神颓废，上班期间酗酒，睡觉，心不在焉，四处游逛，吊儿郎当，无责任心，混天度日，导致在一次上夜班时，公司财务室保险柜被盗。虽然损失不大，但引起公司上下不满，要求开除赵喜的呼声很高。老姜力排众议，给赵喜办理了病退，病退工资虽不高，但让他有了基本生活保障。赵喜无奈地接受了残酷的现实，悻悻然回到家中。
　　 老姜又吩咐手下人，在小区为病退在家的赵喜安装了一座烟酒亭，使赵喜有活占住了心，赵喜阴霾的心情又开始晴朗起来。老姜爱人又张罗着给他说对象，半年后，农村来的三妮和他结了婚。三妮温柔贤惠，身体壮实，朴素勤劳，完全对得起残疾的赵喜，赵喜很满意。两年后，他们添了一对儿女，守着一个烟酒亭，把平淡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转眼十几年过去了，小区早已旧貌换新颜，低矮的楼房变成了高楼，小区环境在变美，道路在变宽，可赵喜的烟酒亭子还是雷打不动地耸立在那里，只是由原来的偏僻角落，一跃雄踞到小区的耀眼部位，小路在此绕道而行，生硬地拐了个死角弯，如瓶颈般，扼住了小区的咽喉。当初，开发商和居委会多次找赵喜沟通，要把亭子拿掉，可赵喜不是态度生硬，就是狮子大张口，补偿要得漫无边际，最后不了了之，无果而终。亭子像个摇钱树、聚宝盆，为赵喜摇财聚宝。赵喜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
　　 老姜在位时，不断有居民反应赵喜烟酒亭子妨碍小区出路的问题，办事处也找到老姜，希望他出面劝劝赵喜。老姜找了几次赵喜，可赵喜总是用异样的目光望着他，仿佛不认识他似的。对他的劝说敷衍了事，说轻了他不当回事，说重了说老姜忘恩负义，最后一次和赵喜谈话，赵喜铁青着脸说道：“如果你以后再和我提亭子的事，我们就恩断义绝！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再无兄弟缘分！”
　　 从那时起，他和老姜的关系开始冷淡，那种亲密无间的兄弟情有了裂痕。
　　 老姜虽犟，却对赵喜无可奈何。以他的权利，取缔赵喜的亭子是轻而易举的事。可赵喜毕竟有恩于自己，他不能置当年的兄弟情不顾，把事做绝。再说，烟酒亭是赵喜家主要的经济来源，断了他的财路，让他一家人怎么生活？让他情何以堪！
　　 其实，这些年来，不管赵喜对他态度如何，老姜一如既往地关照着他一家生活。每到年关，他会吩咐手下，给赵喜家送去米面油慰问品，发放困难补贴。那年，赵喜的小女儿萍萍找到他，求他给自己找个正式工作。老姜很惊讶。对于赵喜的这个小女儿，老姜是格外疼爱，尤其是萍萍小时候，圆圆胖胖的脸上长着一双葡萄似的眼睛，可让老姜喜爱了！没有闺女的老姜把萍萍当成自己的女儿疼爱，总喜欢抱抱她。如今，女大十八变，萍萍出落的如花朵般含苞待放，亭亭玉立在老姜面前，更让老姜爱怜。可当他听说萍萍要辍学，马上变得严肃起来：“萍萍，怎么能不上学呢！只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你小小年纪不上学，在社会上能干什么！不是成了废物了吗！”
　　 萍萍流着泪说道：“爸妈弄个亭子很辛苦，爸爸拖着残腿每天进货，妈妈守着亭子，挣的钱要供一家人吃喝，还得供哥哥上大学，我再往上读，爸妈更受不了了！”
　　 老姜思忖下，诚恳地对萍萍说道：“孩子，你的学接着上，钱的问题我们共同想办法解决。”
　　 从萍萍考上了大学后，老姜每学期资助她一千块钱生活费。起初，萍萍不要，他的犟劲上来了：“只要你还认我这个伯伯，钱必须收下。”萍萍只好含着泪收下。他又叮嘱萍萍保守这个秘密，赵喜现在对老姜是拒之门外，绝对不允许家人和老姜有任何瓜葛，老姜在他眼里，已经是恩将仇报的小人了！
　　 一个亭子能阻碍他们多年的兄弟情吗？老姜不信，他只坚信“真诚所致，金石为开。”他和赵喜之间冰消雪融的春天总会到来的，只是时间问题。他在等候机会，等到合适的时候，再劝说赵喜。谁知，这一拖就是几年过去了！今天，到了迫在眉睫的时刻，老姜不得不面这个尴尬的局面了！
　　
　　 三
　　 老姜带着一帮人来到赵喜的烟酒亭子边。赵喜从亭子里强作笑脸走出来，极不自然问道：“干部们，我的亭子不用拆吧？”语气中带着嘲讽，对老姜不屑一顾。
　　 老姜一改强硬的态度，温情地答道：“不行啊！兄弟，这个亭子群众早就有意见了！再说，创建文明小区，是区里下达的硬指标，我们必须无条件执行，谁也不能抗拒的！我们还是听领导的话吧！还是拆了吧！”
　　 赵喜的脸色骤变，阴沉着脸吼道：“这个……我不会拆的，你们爱咋地咋地吧！反正你们要拆，我就在亭子里不出来，把我一起弄走吧！”
　　 赵喜一头钻进亭子里，不和他们见面。老姜和一帮人顿时僵持在亭子外，围观的居民议论纷纷，数十双眼睛盯着老姜。老姜的犟脾气上来了，他冲着亭子里喊道：“赵喜兄弟，你的亭子到底该不该拆？听听大家的意见吧！”他转身对着大家问道：“你们说说，这个亭子该不该拆？”
　　 居民们答道：“该拆！”众口齐声，声音震耳。
　　 老姜又对着亭子里赵喜喊道：“对不起了，赵喜兄弟，大家的呼声你听到了吗？我们不能因为你影响大局的！至于你的损失，办事处会给你想办法补偿的！”说完，不等里面回话，用红色粉笔在亭子外写了个大大的“拆”字。
　　 众人松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块压在心头的石头，对老姜也投去敬佩的目光。老姜不徇私情，伸张正义，在居民心目中的形象高大起来。
　　 老姜解决了小区的老大难问题，也如负释重，他不再理会赵喜，继续在小区巡视。正值中午，吃饭的时候到了，人们纷纷回到自己家中，谁也没理会此时的赵喜，都以为他在亭子里独自生闷气呢！
　　 老姜吩咐大家回家吃饭，下午继续开展工作。他和办事处女主任边走边聊，走到广场的树荫下，俩人蹲下，在空地上比划着，商量着什么。中午的太阳发着耀眼的光芒，俩人身影融合在斑斓树荫中，随风摇曳。
　　
　　 四
　　 就在这时，赵喜瘸着腿一拐一拐地朝着他们背后径直冲来。他大口喘着粗气，脸红的好像憋过了气，一副怒气在胸无法遏制的样子，嘴里不停地在骂着：“你这个混蛋，你这个混蛋！”
　　 而此时的老姜和女主任，还在全神贯注地蹲在树下低声探讨着什么，完全没理会背后狮子般的赵喜正向他们冲来。只见赵喜来到老姜的背后，“扫荡”着瘸腿冲着老姜屁股踢去，嘴里还恶狠狠地骂着：“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不让我过，你也别想舒坦！”
　　 赵喜这脚踢得狠啊！把毫无防备的老姜踢了个嘴啃泥，身子一下子蹿出去好远。前方是草坪的水泥台阶，老姜脸重重地磕在水泥台阶上，嘴里的门牙被磕掉了，满口血流如注，脸上血肉模糊，满面开花，他趴在地上痛苦地“哎呦，哎呦”呻吟着。
　　 赵喜这一举动把一旁的女主任吓懵了，等她醒过来劲，一手上前抓住赵喜的衣服，另一只手朝着他的脸上就是一巴掌：“赵喜，你这混小子，你疯了吗？”她忙大喊着，“来人啊，赵喜打人了！老姜被打了！”
　　 老姜老伴被惊叫声喊出家门，她看到老姜躺在地上，大惊失色，忙抱起老姜呼喊他的名字。邻居们也被喊声惊起，纷纷走出家门，有人忙拨打120，小区里乱作一团。
　　 赵喜挣扎着想挣脱女主任的手，准备逃走。女主任用力拉着他，吩咐人拨打110报警。老姜却捂着脸，冲着女主任摆摆手：“不要报警，让他走吧！”女主任疑惑地望着痛苦不堪的老姜，又恨恨地瞪着赵喜：“滚走吧！老姜太傻了，你知道他和我在商量什么？他正准备重新给你找地方安置亭子，你呀！老姜有你这个兄弟真是瞎了眼！”
　　 赵喜愣住了，全身一震。在众目睽睽下脊梁骨就像被人抽去一样，耷拉着脑袋，急匆匆离去。众人向他投去厌恶的目光，有的人甚至朝他的背后吐着唾沫。
　　 120车鸣着笛赶来了，一副担架把老姜抬上救护车。救护车又鸣笛驶出小区，向着医院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