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涕零、哽咽着，神如一个饱受欺凌的孩子，满腹委屈和怨恨在这一刻绝堤倾泻。虽然年逾不惑小有成就，然成功的光环下有旁人不知的隐痛，纵使他参禅悟道修炼旷达心性，而在某个黑夜或是受某个场景的触动，以为麻木了的心神复被一群毒蚁螫噬。
　　 点燃一支雪茄，再点燃一支……这是他郁闷时的常态。一缕一缕打着圈的白烟，裹着他的忧伤，似要湮没他不堪回首的往事。
　　 一切罪恶之源，是令他耻辱的父亲。身为儿子，可以容忍父亲贫穷、无能、无知、甚至过错，但有谁愿意接受父亲施暴？谁愿意父亲是恶人？话说：虎毒不食子。而主人公的父亲，怎能堪比老虎？
　　 他初涉人世那一刻，不谙世事的目光中就弥漫着父亲一手发动的硝烟战火，还有母亲蒙羞受辱的泪水。
　　 要说父亲赢人的一面，那就是贫农出身的退伍军人身份和堂堂相貌。说到这里，恐怕谁都不会把无耻和恶毒与之联系一起。事实，恰恰相反。优越的客观条件，助长了父亲的妄为。
　　 说游手好闲好色成性、里懒外勤吃里扒外、飞扬跋扈目光一切……集所有贬词加于父亲，授之无过。
　　 成日外面鬼混，要么夜不归宿，要么带别的女人回家过夜，母亲稍有不满便拳脚相加。母亲出身富农，非但在父亲眼里没有半点尊严，更使父亲变本加厉、为所欲为。母亲不堪父亲丧失人性的摧残和蹂躏，断然含辱离婚。父亲为了男人所谓的面子，强把儿子归己所有，母亲再三乞求离婚后在家门口搭一小屋照顾儿子长大再走，亦遭父亲拒绝。母亲无可奈何，忍痛抛下三岁的儿子远走他乡。从此，本该还在妈妈怀里撒娇的孩子，拥抱他的是黑色的苦海。
　　 父亲常在外面厮混，无心也无暇顾及儿子。没妈的他，成了流浪的小猫小狗，东家喝口汤，西家吃口饭，有一顿无一顿掉着小命。有时饿极，捡别人扔掉的东西填充肚子。他不记得有没有鞋子穿，只记得那些年的冬日特别漫长、寒冷彻骨，脚丫脓肿疼痛。数不清的黑夜，如鬼魅一般，让一颗幼小的心恐惧颤栗。尤其恶风凄雨的夜里，弱小的生命孤独地蛰伏在茅房的角落，任他哭泣、喊叫，应和他的只有风雨凄凄。爸爸在哪里？妈妈在哪里？亲人在哪里？有谁来可怜一个小生命的无奈和无助？有谁知道一个小生命的悲戚和渴求？
　　 ——黑夜漫漫，天地无语。
　　 好在，苦难扼制不了生命自然成长。熬到五岁，他学会了“做饭”。尽管是半生不熟的凉水泡米，好歹可以填饱肚子了。
　　 也许是老天捉弄他抑或是考验他。一个雨天他去河边提水，不慎脚底一滑掉进水里，他扑腾，哭喊——无情的浊流吞噬了他……或许苦难未尽，或许命不该死，他被人搭救，奇迹般活了过来——那一年，他刚刚六岁。
　　 六岁的人生，风雨叠加。一个深夜，父亲外面寻欢归来，不料前脚进门，后脚被人追踪。那女的家数人操着刀棍而来，砸门打窗，气势逼人。父亲闻声逃遁。他惊骇之中起身跑出门去，慌乱中一脚踩空狠狠跌入水沟，臭水淹没了他，刺骨的寒冷啊……老天又免他一死——有人救了他的性命。
　　 至今回想那一幕，他亦不寒而栗。每逢往事致他伤心煎熬，他总会想，若是当初死掉，免其后来之苦，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报名上学念书，算是父亲最大的善举。可上学带给他的又是什么呢？贫穷、拖欠学费，父亲的劣迹，让他遭人白眼受人歧视。同学欺负他，骂他野孩子……
　　 父亲时常逼迫、唆使他偷别人东西，而他最大的幸运，是秉性与父亲相悖。见他不从，父亲就捞起棍子抽他，棍子断了，再换一根……十岁的他，躺倒在生身父亲的棍棒之下，鼻血浸红破烂的被子。卧床半月之久，骨肉伤痛，也在幼小的心底深埋下一枚仇恨的种子。
　　 十三岁那年，他真不想再活下去，偷偷饮煤油自杀……一把火点燃小茅屋想同焚自尽……也许是磨难练就了生命的坚韧，羸弱的幼苗终究没有在一次次劫难中枯萎。
　　 他逐渐有了较强的生存能力，可以半工半读上学，虽然断断续续不够顺畅，他还是在十八岁时初中毕业。这时成人的他，意想天涯寻路；赤手空拳，没有行囊，带着一颗求生的愿望，开始了外出闯荡的风雨历程。
　　 他拼了命与命运抗争。他想要活出一个人样来。到繁华都市，他不顾鄙夷的眼神，睡马路，扛楼板，和痞流氓打斗、与黑社会顽抗。他乡生存，何其容易？开黑车，贩衣服，摆地摊，学手艺……只要不是违法，能干则干，力求完美……
　　 二十多年滚打摸爬，历经坎坷，血泪浇开了成功之花。而童年深入骨髓的阴影，总是困扰着他，驱之不去。如今他有足够的能力保护母亲、补偿母亲、抚慰母亲，母亲却早已悄悄撒手人寰。把无尽的遗憾和愧疚留给了他。
　　 每每提及母亲，他心痛异常。该爱该报答的人——走了，该恨的人——还健在；入骨的恨，虽不曾消融，但又如何？父亲给了他生命，更给了他苦难和悲伤。如今父亲年迈孤寡，他又怎能眼看其晚年凄凉而无动于衷？论父亲行恶多端，即使不得善终也是因果使然。然而，他又怎能如父亲一般刮骨无情？
　　 父亲七十寿辰，宽厚的妻子为其备了寿宴，看老父理所当然享受珍馐美酒，再想九泉之下含恨的母亲，他的心又如何得以释然？
　　 都说时间可以治疗心灵的伤痛，可以淡化过往的恩恩怨怨。殊不知，有的伤痛是顽疾、绝症，如他曾被父亲打伤的身体，每逢天阴下雨，疼痛就会复发。
　　 悲惨的命运，让他度过了如同地狱般的岁月，也成了他人生的一笔财富。以致他更加懂得如何经营家庭、爱妻儿，善待他人，如何珍惜和感恩。今重返家乡，回馈故土的恩泽，报答乡亲的恩惠。
　　 父亲老了，始终没有对已是中年的儿子表露过愧意。他呢，会给老父生活的保障，但不愿去孝敬和爱。末了，我想补充他说过一句话，所幸他是个男儿，如果是个女儿，今生不堪设想，兽性父亲，没有做不了的卑劣事情……可见，他何以接纳、容忍这样一个父亲？
　　 一个人独处时，一支雪茄、一曲梵音，一种心境，他想忘却俗尘烦恼，他想洗却太多的怨恨是非，积小善而慈悲……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面对他伤心的窘态，我无言以对，我该拿什么安慰他？我以为蛇蝎父亲影视剧中才有，原来现实生活中真真切切存在着。
　　 这是近半个世纪前一个农村孩子的真实遭遇。如果是社会发展进步的今天，此类悲剧还会上演吗？
　　 就让眼泪慢慢洗去黑色的记忆，让禅意的修行释去他心灵的创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