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引
　　
　　 百色至南宁的右江流域中，隆安县境内有一处叫九曲九湾的河流，那段河流有九个河湾，一个转弯连着一个转弯，河湾里的水长年显得深蓝深蓝的，深不可测，深不见底。河面的水出奇的沉寂，让人有点阴森森的感觉，以前很多过往的船只就是在这一带出事故。
　　 民间传说，九曲九湾河水底下有一处洞口，洞口有一男一女神童手里各拿一支沉香守住洞口，洞里住着一位观世音菩萨。到底真假无从考证。
　　 但是九曲九湾河岸崖壁上的景色却是十分惹人喜爱的。那些悬崖峭壁上到处生长着许许多多人们叫不出名的形态各异的奇花异草，还有一些小杂树丛，也显得异常的美丽，奇形怪状的。
　　 出了九曲河湾，河面显得异常宽大了，整个河床潋滟葳蕤。
　　 下游不远处，有一条没有航标的叫武鸣河的小河流与右江交接在一起，然后一起汇入河床之中，奔向下游邕江。
　　 武鸣小河流与右江河流交汇处，人们称它为三江口。白马屯便是居住在三江口河岸上的一个村庄，东面南面由右江围住，北面有武鸣小河流拦截，只有西面有一条公路通往外界。
　　 白马屯是白马村上的一个村屯，住着白姓与马姓两个姓氏的人，有六七百多人口。白氏与马氏本是同一个宗族的人，每年清明时节，白、马两姓的男人都聚在一起祭祖扫墓。
　　 据白马屯宗亲祠堂里的族谱上记载，先祖本是山东白马县人，现代归划为河南省滑县。宋代时跟狄青大将军南下征讨侬智高，后来留下做屯垦。先祖在沿邕江两岸选村址时，发现岸上有一群白色的马儿，白天出外觅食，晚上回密林深处栖息。且这里三面环水，仅有西面通往外界，出外界要经过一道弯弯曲曲的山梁。一旦发生战乱，只要守住那道山梁口就万无一失。退，可以跨过那条武鸣小河，迅速逃往大山里。是易守难攻之地，而且土地又宽广又肥沃，所以先祖就在这里建村址，白马屯缘此得名。
　　 又说先祖为了让后人记住自己是从山东白马县过来的，所以把自己的子孙一半用白字来做姓氏，一半用马字来做姓氏。
　　 白家、马家本是同根生。
　　
　　 一
　　 白马屯的水耕田主要分布在村屯东南面，即右江河岸边上，而旱耕地则在村屯的北面，即过了那条武鸣小河，从河岸上一直往大山方向。旱耕地都是陂陀之地，一陂连一陂的。耕地后边是陂陀的松树林，一千多亩的山林古木参天，高耸入云，枝繁叶茂，万木峥嵘。
　　 旱耕地主要种植甘蔗与木薯，间或种些玉米花生黄豆类。
　　 旱耕地上游是邕宁县双淀乡业仁村的耕地，下游是本乡联合村曲流屯和邕宁县那龙乡那罗村的旱耕地及山林。
　　 上下游的旱耕地多是种甘蔗与木薯，一陂连一陂的，陂南陂北黑鸦鸦的。
　　 小雨淅沥沥地下着，从凌晨五点钟开始，一直下个不停。上午十点钟，天空还是一片灰蒙蒙，看来一时半会雨是停不了的。
　　 马七的娘戴着一副老花镜，坐在堂屋的织布机上，“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地织布。
　　 马七的娘六十多岁了，身体还硬朗得很。每年都种几分地的棉花，拿来自己纺线织布。她不喜欢穿工厂生产的洋纱纺的布料，她说那些布料好看是好看，但不实用不耐用，穿在身上不吸汗水，出了汗水用那袖子来擦汗，擦不了几下，就破了。还是自己织的土布实用，耐擦耐磨。她说，土布冬天穿暖和，夏天穿凉爽，又吸汗水。用衣袖来擦汗，越擦那衣袖越发锃亮。特别是拿来做棉被的外套，冬天盖着睡觉比那些洋布暖和多了。
　　 马七的娘很能干，从纺线到织布，到染布，到裁衣缝裤，她都自己动手做，样样拿得起放得下，连鞋子也是自己拿那些土布片来做的。
　　 梭子从右边飞往左边，然后把木梳用力往下一拉，“唧唧”一响，再把木梳往上退，再把梭子从左边飞往右边，再把木梳往下一拉，“唧唧复唧唧”如此反复循环。
　　 可是今天马七的娘织了一会儿的布停下，唉声叹气一阵，再织，再停，再叹息一阵。心里头很烦很闷，但又不能去跟人家诉说，只能憋在自个儿心里。
　　 昨天嫁在乡镇街上的女儿回来，说这几天乡政府计生工作搞得很吓人，强行拆房子。几十个计生工作者，拿着大铁锤子和钢钎到房屋顶上砸天花板，撬门窗。有的牵牛赶猪，没收粮食等等，形势十分严峻，有的地方还打人抓人。搞得跟文革那年差不多样。
　　 昨夜里，马七的娘跟女儿把家中的谷子、玉米搬到三叔家去放好了。现在家里就剩下三间土筑的瓦房，唯一值钱的是猪栏里的那两头架子猪。
　　 “唉”，马七的娘又长叹了一口气。形势所迫，自己无能为力，就算真把房屋拆了她也决不让马七夫妇回来去结扎的。
　　 “家里都没有一个传宗接代的儿孙，拿房子来作甚呢？让鬼住都没有鬼哦！”她又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马七的娘四十岁上就守了寡。自己拉扯着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好不容易三个孩子长大成人，本以为老有所依，老有福享，谁知前几年小儿子正当谈婚论嫁之时，有一天去河边炸鱼，把自己给炸没了。你说一个人，中年丧夫，老年丧子，那种苦楚的滋味有谁理解？
　　 而马七呢？结婚这么多年，生了三个女娃之后，为了生一个男娃，一直都在逃躲超生。
　　 前些年，马七的娘都五十五岁了，而且又是一个寡妇人家，可乡计生工作组还要强拉她去做放环术，真搞笑。要不是马七当时拿着一把菜刀挡到门口，五十多岁守寡的老娘还得去出一回丑呢！
　　 马七的娘有点弄不懂这世道。
　　 马七二十几岁上娶了一个女人。
　　 那女人有点瘦小，马七刚娶回来时，觉得有些不满意。
　　 娘就骂马七，说：“你懂什么呢？栽红薯是要越大的越好，娶女人却是越小的越值钱！”
　　 果然，马七的女人干活很麻利，里里外外一把手的，扶犁耙地，砍柴挑水，样样拿得起放得下，能打能跳。娃仔也很能生，一年半一个娃，两腿一张，一个娃仔就出来了，像屙块硬屎那么简单。不像别的女人，生小孩呼天喊地的，欲死欲活的那么难生。
　　 然而，结婚这么多年，女人生下的娃全是女的。于是马七的娘就不高兴啦，到第四胎起屙下的那些女娃还没睁眼，就被她扣到灰盆里。
　　 女人不争气，虽然很能生，但是不会生。如今一连生了六胎女娃，始终没能给马七生个带把儿的男孩来。
　　 她很惭愧，觉得自己对不起马七，觉得对不起马七的列祖列宗。
　　 渐渐地，马七觉得自己很没本事，在村人面前显得有点妄自菲薄。人没了本事，在屯里族人面前辈数也就低了一些。
　　 一九八O年全国刚开始计划生育时，政策允许农村可以生二胎，两胎都是女娃的，可以超生一胎，但要交罚款。这几年又说只允许生一胎，而且第一胎是男孩的就坚持结扎，第一胎是女孩的需要去放环，间隔四年以后才能申请二胎。前几年，政府为了响应中央号召，把村里那些五十至六十岁的中老年人赶到乡卫生院做放环或结扎。
　　 马七弄不懂那些计生政策。他只知道政策这些东西说变就变，像六月里的阴雨天。
　　 自从生完第三胎以来，马七从没敢回家睡过一次觉，到处躲避超生的追捕。有时该种的田地没能按时种，该收时又没能及时收割，搞得原本平静的生活被弄得支离破碎，人活着很累很憔悴。
　　 这些年，村委每天早晚都用高音喇叭播放计生政策的相关条例，声音传遍十里八乡。村巷中，屯巷中随处可见用白石灰水或红墨水刷写在房前屋后，围墙，牛棚那些墙壁上的计生口号，比文化大革命刷写得更猛烈。
　　 如今马七被列入丁当乡白马村计生工作重点查处对象之一。
　　 计生工作组曾三番五次地来动员马七夫妇去做结扎，然而工作组每次来到白马屯都见不着马七夫妇的面，搞得计生站的韦站长老挨马书记的批评。
　　 韦站长跟马书记检讨时说：“不是我们无能，马七以前是白马村民兵连长，去支援过对越反击战，反追捕能力比我们强。白马村白马屯回回下去他耳朵最尖腿最长，跑得无踪无影……而且白马屯那地方你也知道，人一旦跑过那条武鸣河，钻入那片松树林，那就无能为力了。”
　　 马书记狠拍桌子，怒发狂颜，“我们绝不能让这种蔑视国策国法的犯罪分子逃离法外，一定从严处办。”
　　
　　 二
　　 几辆面包车从弯弯曲曲的山梁上往白马村白马屯方向行驶。它们进村的时候，整个白马屯百来户人家还沉睡在梦乡里，天空仅现出一道灰白。
　　 面包车往小学校门口驶过时，就听见有人吼唤，“阉卵的来了！阉卵的来了！”这声音在天空中飘扬回响着。
　　 白马屯在沉睡中惊醒过来，开门声、脚步声响成了一片。马书记暗叫一声，不好，有人发现我们啦！韦站长和两个计生女娃便迅速飘往下村东边的一所泥巴筑的旧的瓦房面前，并用力拍打那大门。几个计生男同志便绕到后院墙外，盯着一人高的土垒的泥墙。
　　 马七的娘穿着拖鞋打着哈欠打开了大门。
　　 一个计生女娃问，“马七呢？”
　　 马七的娘拉长了脸，恨得咬牙切齿，搭腔道：“不知道！他又不是三岁小孩整天要我看管。”
　　 韦站长和一个计生女娃径自往厦屋里奔。往左右一搜一个人影儿也没有，正堂屋中一张大床上惊坐着三个小丫头，瞪着六只眼，惊慌失措地望着韦站长他们。
　　 一个计生女娃从裤袋里摸出几粒红色奶糖来，对三个小丫头片儿说，“小妹妹，你们的爸爸妈妈上哪儿去啦？谁告诉我我就把这些糖让给谁吃！”话音一落三个女丫头都伸出手来嚷着“我知道，我知道爸爸妈妈在哪儿！”
　　 马七的娘站在门槛处急得直咳嗽。
　　 计生女娃莞尔一笑地对着三个女丫说，“谁先说就给谁糖吃，谁先说？”
　　 三个女丫就朝门槛处望。
　　 马七的娘就向她们直瞪眼。
　　 小的女丫娇声说，给了糖我就先说。
　　 计生女娃说，说了就给你糖吃。
　　 三个小丫就说，给了糖我们就说！
　　 计生女娃说，说了就给，谁说就给谁。
　　 三个小丫说，骗人的，给了我们就说。
　　 韦站长皱皱眉，对计生女娃说，我们走。走到房门又问马七的娘，说：“你真的不知道马七夫妇到哪儿去？”
　　 马七的娘忿忿地说，你问我那我问谁？
　　 计生女娃厉声问，昨晚他们回来吗？
　　 马七的娘怒目而视，岿然不动。
　　 韦站长对马七的娘说，快点去喊马七回来，十二点之前马七夫妇要是再不露脸，我们将会采取一些行动，到时休怪我们不通知你……说完韦站长和计生女娃几个人懊丧着脸走了出来。
　　 马七的娘对着走出院门口的韦站长他们的背影，狠狠地骂：你们这帮死瘟疫的、砍头的！
　　 几个人往小学校门口旁的村委会走来。
　　 韦站长说，马七的三个小丫头鬼精鬼精的！
　　 工作队进村的时候白加茹正爬在老婆的身上腾云驾雾，万般的飘飘然。白加茹不知怎么的，近两年来和老婆做爱老是喜欢在天将拂晓之时。两人气喘吁吁地办完事情，老婆才穿戴停当，马书记就来打门啦。
　　 “早啊，马书记！”白加茹边揉那双睡眼惺忪的眼睛边说。
　　 马书记说，还早？早个鸟毛的！人家他娘的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一个计生男娃气咻咻地说，他娘的，白马屯这里的许多超生户跑得真快！
　　 一个计生女娃说，车一进村就被人发现了，还说不快？
　　 马书记哼哈了两声，“操你老母的，要知道发现我们进村又大喊‘阉卵的来了’白加茹眨眨眼，说，那人八成是五爷！
　　 五爷正独自一人坐在破旧的青砖碧瓦的厦屋正堂里快活地饮酒。一张矮小的四方桌上放着一碟炒花生，一碟炒鸭蛋，一瓶黄水酒。
　　 五爷翘着二郎腿，一边哼哼哈哈地唱着小粤曲一边慢悠悠地怡然自得地小口的品酒。
　　 白加茹走进来，小心翼翼地说，“五爷，早啊，喝酒啊！”说着递给五爷一支过滤嘴香烟。
　　 五爷喉咙里头“嗯”地应了声，顺手接过香烟，把海绵烟除掉，点上白加茹用打火机点着的火，吸着。
　　 吸了几口烟，五爷又悠悠然地喝着酒。
　　 白加茹在旁边站着，一边干咳了几声。五爷便斜着眼愤愤地说，我X你娘的，有屁就放有话就说，少跟我来这一套。
　　 白加茹从脸上挤出一点笑意，把腰略加弯了弯，轻声细语地说，“五爷，马书记找你有话，让你去一下村委会呢！”
　　 五爷瞪着眼，“书记是个啥呀？你不见我正喝紧酒吗？”
　　 白加茹心里说，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摆什么谱？等下你就知道啦。你在整个白马屯威望可以高出我白加茹，你出了白马屯就比不得马书记了。你五爷算个屌东西？但他脸上还是赔着小心地笑道：“五爷，马书记只不过想请你去商量些事情而已！”
　　 五爷问，书记是个官吧？
　　 白加茹点点头，说，是个官！
　　 五爷就拉长腔子问，你说什么比官大呢？
　　 白加茹挠挠头发，灿灿地说：“不知道，确实不知道什么比官大，五爷！”
　　 五爷夹了颗花生丢进嘴里，嚼了两嚼，说道：“你记住，我告诉你，吃饭大过官！”
　　 白加茹大梦初醒样，连连应道：噢，是的，是的，吃饭大过官呢！
　　 白加茹表面装出受宠若惊样儿，可心里却恨恨地说，你厉害什么呢？你个老不死的，等下见了马书记看你还厉害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