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月的一天，我要到杏花村委会去报到，我将正式成为一名女村官。
　　 杏花村有5个郢子组成。爸妈就我一个独女，我能通过层层选拔留在村里当一名女村官，他们俩很高兴，他们给我设计的蓝图是将来在乡里的中学找个老师谈对象，然后结婚。如此这样，我的人生，他们的人生就圆满幸福了。可我不是这样想的，留在村里是我在城市里没有找到更合适的工作抑或是地盘，再说当时村里招聘时，我是抱着一试的态度上场的，和我一起毕业的、同村的、外村的、全乡的、甚至全县的，很多很多同龄同条件的人来竞选名额，在面试和笔试的环节上，假如是公平地参选，不搞暗箱操作，但人是讲究情感的动物，我还有个在村子里小有影响力的爸爸，虽然他不是一官半职，他有他独有的财富可以征服这个我们生活的地方。
　　 在面向社会招聘的历届毕业大学生的村官当中，我被选中。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我最熟悉不过的村里当一名女村官。
　　 村委会一排二楼的小洋房，典型的农村村落模式，有红砖砌成半人高的院子，地面都是光滑的水泥地。庭院的角角落落稀稀拉拉地种着几棵碧绿的冬青树，这种树在农村随处可见的，要想好看点的，只需自己动手修修枝丫，大可不必费神地请来园丁打理。6个人的村委会，张村长是个秃顶的半老老头，和我的爸爸是小学同学，听父亲说他原先的成绩是要好过张村长很多倍的，因为爷爷家很穷，穷得叮当响，以至于我的爸爸初中没有毕业便出去打工。我的爸爸确实有一个非常聪明的脑袋，我是百分百的相信自己就是继承了我爸爸的优质脑袋，从这次参选村官当中足以窥见一斑，参考的女性可不是我一个人，我能入围，并最终笑傲江湖，当然是因为拥有一个聪明的脑瓜所赢来的。从小我常听到左邻右舍的夸赞，说我是个精灵古怪的孩子，长得像我爸爸，从外貌至聪明，邻居说完还报以古怪的一笑作为完结。我愉快地认为邻居们是真心地夸奖我。
　　 张村长虽然和爸爸是小学同学，我对他是陌生的，只是我要进入这个圈子里，爸爸才和我聊起他和村长的过往，后来他们的道不同了，交集的机会到了近几年堪称到了顶峰，我爸爸的窑厂是村里一个蒸蒸日上的盈利性的个体行业，爸爸用生意人的精明头脑隔三岔五地去拜访村干部，加之他和村长还是老同学，所以我的老爸到村委会就像到自己家那样自由自在。
　　 我家在县城有房子。到了上学的年龄，我和妈妈就搬到县城。妈妈陪我读书，爸爸仍留在他的窑厂继续做强做大的打拼。到县城是为接受更好的资质教育。确实，农村里现在的小学，上学的孩子少得可怜，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便给在外打工的父母接到城里读书，那里有专属的农民工子弟学校，总之城里的教育资源当然要比农村好。
　　 我们一家人的户口依旧在杏花村。现在流传的是农村户口值钱，万一哪天我们的土地或是房屋征收，毫不夸张地预测，那我们将会是土豪级别的！我这一代，像我的爸爸经常唠叨的那样，说是农村人却不会耕种，说是城里人却不会浪，只有在城乡结合部将会成为土豪。的确，我就不会耕种，甚至分不清五谷，更不知道顺应节气要耕种哪些作物。不过女村官，这次进来的不要干这些，我要负责的是全村的人口统计和年龄大小，每家有几口人，类似城里的社区管理人员。
　　 张村长说话慢吞吞的，一口当地的话语说：“小李，你的工作不复杂，这个工作，你前面的那个老赵，他都能做好，我想你一个大学生，一定会比老赵做得更好，老赵只是把每个郢子有多少人统计上了，老赵用不好电脑，稍微一复杂的，他就喊这个叫那个来帮忙，一个村委会都知道他今天遇到了麻烦，需要人帮忙。老赵可能永远都不会来上班了，他的病一时半会是好不了的，他现在还在医院里，也没有什么特别要交接的，资料在这里，张村长指指一个铁皮柜子。你就用老赵的电脑，电脑里有我们这个村的人员名单，小李，你可以做得更好些，到每个郢子跑跑，落实落实！”张村长像是加重了语气，我重重地点头应允，心想我堂堂一个大学生就干这样的小事，是不是有点屈才了，没办法，已经进来了，先干着再说。爸爸不是告诉了我，我们这个村离县城近，很有可能是要划到县里的，我能在村委里站住脚，不久的将来会混到县委里去的，说不定还会到省城。这是我爸爸给我推算的宏大远景。说实话毕业时，找了几家工作不是我想要的，恰好村委招应届大学生村官，在爸妈热切的游说中，加上我年轻气盛的情绪，热血上涌，一激动便呼啦啦地来报名参考，应考。中了。
　　 二
　　 我很快投入到工作梳理中。核实各个郢子的人口情况，张乡长说过我们的村将要面临着拆迁，尤其是每家户主和宅基地必须相吻合，以免来日方长，后患无穷。王小郢一共有18户，65岁以上的老人有40个，男17，女23，其中有3个女性是90岁高龄。我逐一比对着，突然有一户不同寻常的一家映入我的眼帘，户主名叫王凤，父母皆亡。我翻开专门有宅基地登记的簿子，她家宅基地的名字赫然写着另外一个人的名字，“不相符！”我自言自语。我的目光又重新停留在户籍一栏上，王凤和已故的父母原来是收养关系，可宅基地上名字却叫王平平，这是怎么来的？从王凤的出生年月日来看，她已经到了30岁的年龄，未婚。
　　 我拿着宅基地的簿子找到张村长，村长不经不慢的，用一根粗粗的指头点着簿子说：“唉，她们家啊，说起来既可怜又复杂，王平平是王凤的姑姑，她来村委找过千万次，吵过万千次，闹得我们没有办法，只能暂时把她的名字写上，为图一时的安稳。”“可宅基地是按照世代相传下来的，王凤自然是宅基地的合法拥有人啊。”我辩解着。“是这样的，我知道，现在不是还没有正式签字吗？等到正式签字时，村委是要通知王凤来的，写上她姑姑的名字是不可为而为之，我也知道我们不对，但那个女人一哭二骂的，搅浑了村委……”张村长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可村委也不能用缓兵之计来拖延，把另外一个人的合法权益混淆！”我义愤填膺地为我的工作申辩。
　　 我决定，去一趟王小郢进行实地走访。
　　 整个郢子里只有稀稀拉拉的人，都是上了年纪的。我知道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了。有几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每户人家几乎都有一只小土狗，黑的，黑白相间的，小土狗并不凶猛，看到陌生人，象征性地汪汪两声便偃旗息鼓了，摇着尾巴和我一起进了门。我必须先自我介绍一番，我首先报出我堂堂的父亲大人的名字，再说出我已故很久的爷爷的名字，其实我没有见过我爷爷，我希望老一辈人能记得，能唤起他们的某种联系，从而我能得到一种存在感和亲切感，他们就会说我是某某人的孙女，或是某某人的女儿，这样我就不会绕很大的弯子。我甚至要让这些淳朴的乡民们知道我是个新上任的干事，一个新时代的大学生，我正在为我们的村子服务，我不能有丝毫的大学生清高的架子，乡民们会口口相传的。
　　 我必须挨家挨户清查核对，70岁以上的老人，他们的户口簿子像是统一规定似的，都裹在一个塑料袋子里，把塑料袋子打开，展现鲜红的户口簿；在往下年轻一点的老人，他们就显得随意多了，户口簿放在一个抽屉里，拖开抽屉，顺顺当当地拿出。我给每家的户口簿拍照，以便和我电脑上的做对照，以防万一有什么样的差错。谨防点没有错的，这是我聪明的爸爸在我上班的第一晚上谆谆教导我的。他说，做事一定要仔细，谨防有差错，年龄啊、男女啊、几口人啊、统统都要搞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三
　　 一座破败的，一阵强风就能垮塌的房子，就是王凤的家。
　　 老式的红砖墙，时间的风向在屋顶上刮过，使得砖墙出现了好几道裂缝，有好几处都开了很大的口子，屋顶的黑瓦间隙已经有几株长长的青蒿正在迎风抖动，木门一把铁锁锈迹斑斑，门前杂草长得茂盛，野蒿到人的齐腰部位，年久失修，无人居住的房屋是没有灵性的，更无人气，会更显得萧条落寞。王凤的家孤零零地立在老基地上，别人家的房子已经更新换代，二层小洋楼的屡见不鲜，即使不是楼房，家家门口也修葺的宽阔平整，唯独王凤家是个例外。
　　 热心的邻居李爷爷一手抱着保温杯，一手指着王凤家说：“这个丫头，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她的妈妈，哦哦，是养母，她身体不好，一直没有生孩子，所以就把王凤抱过来了。王凤这个丫头，是离这有10公里外的李大郢的，王凤生父和这个养父是一对好朋友，生父家接连生了两个女儿，很想生个男孩，养父想要个孩子，可养母身体不行，当王凤出生时，俩个好朋友不谋而合，就把王凤过继给了养父。哎呀，这个小丫头在王家可享福了，她的养父母对她百般疼爱，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只是这个妈妈啊，身体太差了，有非常重非常重的心脏病，稍微干得活就会接不上气来，但是爸爸身体看上去壮壮的，家里家外都是这个爸爸，爷爷奶奶也能搭搭手帮着拉扯一下王凤。”“那王凤的童年，应该和我们这里的孩子一样是在无忧无虑，耍公主脾气的日子长大的。”我俏皮地插话。“是的，是的。”我说的是现在流行的网络语，李爷爷居然能听懂，明白我一定是在说王凤小时候一定过得很好。“一家三口过得好极了，和一般的家庭是一个样子的，三口一道出门，爸爸在前，女儿在中间，后面是妈妈，乡邻们没有一个说他家的孩子是抱养的。偶尔有人和王凤的妈妈有个猪牛鸡鸭的冲撞，有个什么小摩擦，你知道的，姑娘，我们农村人比不得城里人，没有什么文化，会说一些过激的，甚至不入耳的话来，但我现在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妇女们吵嘴也绝不会去揭王凤妈妈不会生孩子的短处，郢子里的妇女们都留有底线的，打人不打脸。所以王凤长到好大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抱养的，可天有不测风云，王凤上初中时，有一天大概在农历三月初三的这天夜里，她妈妈死了，因为这个妈妈白天到田埂上去采摘青蒿（一种有芳香味道的野生菊科类的野蒿，当地流传三月三吃了蒿子粑粑，祛病防灾），晚上妈妈又赶着做蒿子粑粑，王凤还吃了妈妈亲手做的粑粑，可能妈妈一整天太过辛苦劳累，她的心脏不应许她太过劳累，夜里妈妈心脏病就发作了，那个时候，农村村村通的路还没有修好，交通不方便，等爸爸慌里慌张地把我们这些人都喊到她家，找到一辆车准备把妈妈送到医院，妈妈就离开了王凤。妈妈离开后，爷爷奶奶搬过来和王凤父女俩一起住，互相有个照应，王凤要上学，一个大男人还要干田地里的活，烧烧煮煮的就交给了爷爷奶奶，这样也可以将就着过得去，反正孩子是一天天长大，父女俩可亲了……”“哎，”李爷爷打开保温杯，喝口茶水润润嗓子眼，继续说道：“王凤上高二那年，对了，是上高一，我记得清楚，王凤和我家大孙子是同岁数的，我当然记得清楚，本来强强壮壮的一个中年男人，我们这一帮老一辈的还在为他操着心，等着王凤上大学了，或是能出去打工了，就把隔壁郢子的一个张寡妇介绍给他，俩个搭搭伙。四月初的一个下午，王凤爸爸在整理秧田人，临田的他的堂弟也在整理秧田，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堂弟抛过去一个话题，中间停顿了几秒，堂弟自然而然地朝堂哥的秧田望去，只见他可怜的堂哥已经全身瘫软地倒在秧田里，四月份啊，那个田里的水还是冷冷的，王凤爸爸就倒在正在劳作的田里。后来，我们慢慢知道王凤爸爸也可能是死于心肌梗死，这个男人平时会有不舒服的时候，他可能一直就自己扛着，像是现在他是死不了的，我们现在每年都有体检，心脏病，口袋里随时装着救心的药就可以了，发病了，马上含一颗，可管用了。”我正揪心于王凤爸爸的可怜去世，突然被李爷爷对预防心脏病猝死如此轻松说法，不禁微微笑了起来。“那王凤怎么办，父母都不在了。”我担心地并带着同情地问道。“是的，是的，王凤在上高中，那个时候我们农村已经很重视孩子们的教育了，孩子们只要愿意上学，家家户户都会由着孩子的，使劲让孩子上学，王凤也不例外。爷爷奶奶禁不住这样的打击，老俩口子都一病不起，没有办法，王凤不能终止学业，她还有姑姑。”“就是那个叫王平平的。”我忍不插嘴。“对，对，是平平，我看着长大了的，嫁得很好，现在平平在省城都有两套房子，县城里有一套，一个儿子已经结婚了。没有办法，只有让平平回来照顾老俩口子，老俩口的身体再也没有好转了，每况愈下，在王凤上到高二的那年，老俩口子相继不到150天的时间都离开了人世。”“那这下王凤不就成了彻彻底底的孤儿啦！”我的心头泛出缕缕的同情与不安。“嗯嗯，平平是不会收留王凤的，我们郢子里为这事专门开了个会议。这时，王凤的亲生父母也提出让王凤回到他们的身边，大家议来议去，这个孩子唯一的最好的去处就是回到亲生父母那里，再合适不过的。”“王凤愿意吗？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吗？”我迫不及待地追问。“孩子估计隐隐约约地知道点，毕竟这么大了，因为在她爷爷奶奶身体不好的时候，她的亲生父亲经常过来探望，平平是个有心眼的人，有意拿出她们家的户口簿让王凤看过，王凤问过，表面上看孩子没有什么动静，哪知道这个孩子心里会是怎么想的，或是伤心死了。”李爷爷又补了一大口水，并咕咚一口咽下去。“她心里肯定是起波澜的，一定是震惊极了。”我补充着。